革命春秋 75 ==========第1页========== 革俞春歌 ==========第2页========== 内容提要 《革命春秋》是一部小说集。 作者从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长期历史中,选取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革命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个典型的生活片断,塑造了柳茂青这个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作品反映了我国农村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歌颂了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作者还满腔热诚地歌颂了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部集子故事性强,有生活气息,语言生动。 这部作品是北大中文系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过程中,由工农兵学员和革命教师相结合的集体创作。 革命春秋 北京大学中文看集体创作 七○级工农兵学员 北京人女胶社出版北京市酝孝专在发行北京印刷一厂印刷 860×1168落米32开本名,75印张123,000字片、1974年12月第1版1974年12月第1次甲刷 印数1-200,000 书号,10071·103定价:0.45元 ==========第3页========== 目 次 立志参军… (1) 活捉野田… …(18) 智取岗城… …(37) 火眼金睛… …(54) 麦收时节… …(64) 乔迁之喜… …(87) (101) 大路朝阳……。…0…(10百炼成钢… ………(142) 后 记……(182) ==========第4页========== 立志参军 故事得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是一九四二年,燕山就是今天的燕山,千蜂万岭,连绵不断,潮河也如今天的潮河,滔滔河水,日夜奔腾。可当时的山里山外、河上河下却是两个天地,两个世界。山里是八路军的抗日革命根据地,红旗蓝天,人欢马叫。山外是日本侵路者的占领区,凄风苦雨,地暗天昏。我们要讲的于家堡就在燕山脚下,潮河岸边,是敌占区的边缘地带,离根据地只有三十儿里路,离游击区就更近了。敌人三天两头来“清乡”,八路军的游击队偶尔也到这里活动。 燕山的抗日烽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红,日本侵略者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为了拦挡八路军,这年刚开春,日本鬼子和伪军就把山外上百个村子的老百姓都赶到山根底下挖大沟。于家堡三十多人也被赶到北山工地。大家气在肚里,恨在心头,干起活来谁肯使劲?一个个得磨便磨,得蹭就蹭。 一个监工的伪军背着大枪,提着哭丧棒,走过来踅过去,吆 三喝四,瞧哪个不顺眼,张口就骂,举手就打。人们恨透了他,背地里都叫他“丧门星”。 不管丧门星怎么催逼打骂,于家堡的民工照样磨磨蹭 1 ==========第5页========== 蹭,挖沟的进度慢得出奇。丧门星在日本人那里交不了差,经常挨骂挨训,有回还挨小队长两个嘴巴。这小子在鬼子那里受了气,变本加厉地打骂民工,一心巴望加快挖沟进度,好在小队长面前露一鼻子。无奈于家堡民工不听邪,越打骂越不出活儿。大伙还凑了几句《磨蹭歌》:“吃饭磨洋工,拉 屎三点钟,一天拉三遍,H落就收工。”这歌就象长了翅膀, 在工地一阵风似地传开了,随后又传到村子里,于家堡的男女老少人人会念明。日子长了,不知怎么传到丧门星的耳朵里,气得他直翻白眼。这天后响,丧门星挥着哭丧棒,把于家堡的民工吆喝到一块,追问那个歌是谁编的。问了半天没人理,他气急了,拉出一个老头子,抡起棍子就要打。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嗖地蹿出一个人来,双手夺住那根棍子,一迭声地喊着说:“歌是我编的!编歌的是我!”丧门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定神一看,横在眼前的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时,几十双眼睛也都町在这孩子身上。只见他矮敦敦的个子,黑虎虎的脸,立着两道浓眉毛,瞪着一对大眼晴,光着脚,捏着拳头,气冲冲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生铁铸的小金刚。几十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一个声普:“茂、青!” 丧门星看看棍子,冷笑两声:“还是这玩艺儿好使,一打就出来了,哈哈!”他猛地提住孩子的耳朵:“那个混账歌真是你编的?”小金刚把头一甩,甩脱了丧门星:“敢做敢当,就是我编的!” “谁让你编的?”“我让我编的!”“你叫啥名?” 2 ==========第6页========== “柳、茂、青!” 这名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又真又响又干脆,示威一般。丧门星听了,气急败坏地发作起来,一会儿说孩子是小八路,“会儿又说是破坏分子。小茂青闭着嘴,虎着脸,一声不响,好象说:我就是小八路,你怎么样吧! 丧门星咋唬-阵,从肩上摘下大枪,要带茂青去见鬼子小队长。茂青扬着头,挺着胸,迈步就走。这时,人群里涌出七、八个人,忽拉一下子围住丧门星。这个说“歌是我编的”,那个说“是我编的”;这个说“我跟你去”,那个说“我跟你去”。七言八语,七嘴八舌,弄得丧门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于家堡的民工组长何老泉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子一不慌不忙,走到丧门星面前,稳稳重重地说:“那几句歌是大伙随便凑起来的,要见日本人我们都去。不过,依我看,别那么顶真,还是凑合着挖沟。”大伙齐声嚷着说:“对!要去都去,这沟甭挖了!”丧门星本打算来个杀一儆百,没想到落了个群情激愤,只得对老泉卖个人情,就坡下驴:“看在你们组长面上,饶过这回。都干活去!谁再磨祥工,我毙了他1”嚷嚷一阵,气鼓鼓地走了。小茂青气还没消,冲着丧门星的背影晃了晃小拳头,愤愤地说:“等我当了八路军…哼!”老泉急忙使眼色,拉他进沟。 进了沟,人们就三三两两议论起茂青,都夸这孩子“有种”、“有骨头”,有人还讲起他的过去。有些事本来人人都知道,可还是讲得津津有味,听得愣愣出神。 茂青今年到底多大?他又有些什么值得说道的往事?这得把故事再倒回去十几年,慢慢地讲。 3 ==========第7页========== 二 小茂青今年十四岁,来到世上已经整整十四个年头。那是怎样的十四年哪?还是从他的家里说起吧。 茂青家不是于家堡老户,也不住在于家堡村里。五十多年前,茂青的太爷领着一家人逃荒来到于家堡,没处落脚,就住进村东丁家坟地主的两间破瓦房,给人看坟,到茂青已经四辈了。太爷累死了,爷爷也累死了,爹爹累得吐了血,十 三岁的哥哥去门头沟背煤,可家里还和逃荒时候一样穷。茂青下生的时候,连块包他的尿布都没有。生他不到一年,妈就病死了,十一岁的姐姐顶起妈的一摊子家务,哪有许多工夫照看茂青?小茂青在冻饿哭喊中一天天长大起来。到他光着屁股能走会跑的时候,坟场就成了他玩耍、运动的天地。这里没有一个小伙伴,有的是儿棵寒冷的古松和一百多个荒凉的坟头,有的是荆梢、枣刺、黄蒿、杂草和野花,还有蚂蚱、蛐蛐、蝈蝈、麻雀、乌鸦、田鼠、黄鼬、貍子、马蛇和长虫。小茂青刚出门时,看这些千奇百怪的小动物还有点眼生,天长日久,就和它们混熟了,连长虫他也敢捅两下。六岁那年春天,他使铲子挖鼠洞,挖着挖着,洞里嗖地钻出条大花长虫。小茂青不惊也不叫,上去就是一顿铲子,然后提着死长虫去见姐姐。姐姐吓了一大跳,骂他是个“傻大胆”。小茂青不光胆大,还特别刚强,这也是从小磨炼出来的。他 七岁以前没穿过鞋,三九天也是光着小脚,和村里的穷孩子赵大虎等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姐姐抱着他冻得发紫的脚鸣鸣地哭,他却不叫一声疼。七岁他开始跟爹进山打柴,爹给他拣了一双破夹鞋,他穿了半天,嫌不跟脚,脱下来放在柴筐 4 ==========第8页========== 里背着,照样光脚上山下山。 茂青九岁去给人放羊,一放就是五年。可前三年接连换了五个东家。怎么回事呢?原来茂青挨得了冻,忍得了饥,就是受不了窝囊气。东家骂他,他就骂东家,东家打他,他也还两手;对那些撩拨他的地主崽子更是不客气,动不动就干仗。这么一来,混不了几个月就闹翻了,不是叫人辞退,就是自己甩手。只要他一甩手,儿条牛也拉不回,姐劝爹骂都不济事。最末一个东家是石峪李善人,外号人称“笑面虎”。这家伙待伙计出名的刻薄,就是不随便打骂。茂青在他家居然一气干了两年。说这话时,茂青已经十三岁了。放羊五年,练出两手出色的本事,说起来三里五村都佩服的。 一手是他的好响鞭:站在山头,叉开两腿,皮鞭一扬,山迴谷应,就象义晌又脆的春雷,狼羔子听了都害怕。再一手就是撇石头,虽说比不上《水浒传》里“飞石打英雄”的没羽箭,但在几十步里拦个羊,打个野物,一石头飞去,指脑袋不打屁股。冬天他用石头打鹌鹑,哪天都拎回仁五个的。后来,就是因为撇石头,闯了一个大乱子,挨了一顿毒打。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说起来跟李善人家的大黄狗有点瓜葛。那条狗身高力大,肥硕虎胖,训练得十分厉害,专咬上门讨饭的穷人,笑面虎爱如珍宝,叫它“神犬”。他夸这狗有两句话:“见到花子就下嘴,见到客人就摇尾。”日本鬼子过来以后,他又洋洋得意地把“客人”换成“皇军”。去年腊月一个晚上,两个过路的孩子不知底里,讨饭上门,刚一开口,就被大黄狗扑出来按倒了一个。茂青放羊回来,正好赶上。他抛开羊群,三步两步奔过去,一顿鞭杆子赶开狗,抱起那个小兄弟,一看,左腿肚子咬了“个犬口子,鲜血直 5 ==========第9页========== 流。小茂青心里顿时烧起一把火,根不得一刀宰了那条狗,拽出狗的主人狠狠抽一顿鞭子。他扭头一看,见大黄狗还虎视眈眈地坐在门口,望着这边,就猫腰拣了块石头,照准狗头撇过去。那狗嗷地一声尖叫,逃进院里。笑面虎出来一看,也是一声尖叫,原来大黄狗眼珠子冒了。笑面虎这回可不笑了。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叫两个打手把茂青捆起来,柳术棍子打断两根。小茂青咬着嘴唇,瞪着眼睛,一声不哼。等爹赶来背他回家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知了。笑面虎并不就此罢休,说他的狗是“皇军”夸奖过的,打坏了非同小可,仗着日本鬼子的势力硬要茂青家出钱给狗治眼睛。茂青爹三番五次托人说情,扣了茂青一年的工钱才了事。小茂青躺在炕上肺都气炸了,他对爹发誓:“再也不给财主放羊了!一定要报这个仇1” 这以后,茂青就在家里养伤。这时家里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姐姐出嫁了,哥哥娶了媳妇。嫂子娘家在山里,见过 八路军,又爱说爱唠,每天给茂青讲山里边的新鲜事:八路军打鬼子啦,民兵捉汉奸啦,儿童团放哨送信啦,妇女做军鞋啦…很多很多。小茂青越昕越上瘾,后来简直人了迷。 一天,他问嫂子:“你也做过军鞋吗?”嫂子自豪地说:“当然做过。”茂青一本正经地说:“也给我做一双吧,我当八路军去!”嫂子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八路军都是硬掷掷的小伙子,打起仗来咚咚咚,走起路来一阵风。你,傻兄弟,还是一个孩子呀!”“八路军不要孩子?”“孩子只能在村里当儿童团,站岗放哨。”茂青听了,有点失望,根不能夜长成大人。过了几天,嫂子真的给他做了双鞋,白布底儿,青布面儿,实纳帮儿,外带一双蓝布袜子。茂青学上,十分高 6 ==========第10页========== 兴,在炕上走了几个来回,问嫂子:“看我象不象个八路军?”嫂子又咯略略地笑起来:“傻兄弟,差得远呢!光穿鞋就能打仗吗?”茂青也笑了,立时找来木头,做了一支小手枪,还用袍过的马蔺编了一条宽宽的腰带,然后扎上马蔺带,插起木头枪,腆胸迭肚地走到瘦子面前。嫂子拍着手说:“象啦,象啦!就是个子矮点,快长个儿吧。”茂青听了,乐滋滋的。他刷刷刷脱下全副“武装”,又剧刷刷用马蔺带捆起鞋袜和手枪。嫂子纳闷地问:“这是干嘛?”茂青认真地说:“等当八路军再穿。”嫂子笑道:“别发傻了,等你当上八路军,那小鞋小袜还能穿吗?”茂青神秘地笑笑,也不理会,把那捆宝贝东西放进一个破旧的小木柜子里,隔几天就打开柜子瞧一瞧,好象怕它飞走了似的。 过了年,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茂青的伤也快好利索了。一天,他跟爹说:“我要去当八路军。”爹开头一愣,想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当八路,打鬼子,有志气。我不拦你。可你今年才十四,太小,三年以后送你走。”爹的话斩钉截铁,不好商量,茂青也就没再说话,只在趾里想主意。过了几天,他就被赶来挖大沟了。赶他的鬼子张牙舞爪,狂呼乱叫,凶得跟狼一样。茂青眼里冒火,心里根成个大疙瘩。到工地以后,天天和监工的伪军闹磨擦,今儿个这场冲突勾起他积压已久的满腔怒火,根不得一石头开了丧门星。丧门星憋着气走了,茂青也压着火下了沟。待到丧门星再返回工地,两人的火气突然爆发,吵了个天旋地转,打了个人仰马翻。 三 且说于家堡民工顶走了丧门星,个个扬眉吐气,夸了一 ==========第11页========== 阵小茂青,又山南海北扯起来,半天也没人动手千活。忽听组长何老泉干咳一声,知道丧门星来了,这才各回各的窝儿,不紧不慢干起来。丧门星摇摇晃晃来到工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伸着脖子叫起来:“这活是咋干的!你们简直是耗子舔猫鼻子一找死!”捅这个一棍,踢那个一脚,瞪着眼珠子使威风。茂青白了他两眼,甩手扔下铁锨,纵身跳上沟沿。丧门星大声喝道:“哪儿去!”茂青拉着长声儿说:“拉一屎。”丧门星吼道:“磨洋工,我凑你!”茂青顶他说:“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边说边向北面一条大沟走去,头也不回。丧门星说:“老子今儿个就要管管,看你有屎没屎!”说着也就跟了过去。 茂青下了沟,丧门星也到了沟边。这条沟很深,坡上尽是碎石杂草。茂青下了一截,正要蹲下,眼前十儿步远瞍地蹿出个大兔子,茂青手疾眼快,兜腚就是一石头。兔子“吱”地一声尖叫,翻了儿个跟头,滚下沟底。茂青光着脚,旋风似地追下去。追到跟前,那免子刚好翻过身来,屁股带着血,弓腰登腿,准备再逃。茂青腾地一脚,把它踢翻个儿,猛扑过去,揪住两个大耳朵髙高提起。丧门星在沟上看得真切,嘴里不说心里说:“这问可有解馋的了。”又一想,不能顾嘴,得给皇军小队长送去,就说自己用石头打的,小队长一定夸奖。他越想越得意,拄着哭丧棒一溜歪斜下了沟,嘴里装腔作势地嚷嚷:“说拉屎不拉屎,来打兔子,看我不打扁你才怪!”到茂青跟前,不由分说,上手就抢那只兔子。茂青哪里肯给,拎着兔子,东躲西闪。丧门星抢不到手,心里着急,举起棍子就打。茂青见他来得凶,抡起兔子横挡一气,弄得丧门星满脸兔子血。丧门星这下可急眼了,冷丁一 8 ==========第12页========== 个绊脚把茂青绊倒,狠狠打了几棍子,然后抢了兔子,回身就走。小茂青大眼睁圆,浓眉竖起,一股冲天怒气从脚底直升到头顶。他忍着腰上腿上棍伤的疼痛,一跃而起,随手拣起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这时丧门星刚走出十几步,边走边看那只兔子。茂青见了,火上浇油,瞄准他的后脑海,使出全身力气打出手里的石头。只听嗖地一声飞去,啪地一声打个正着,咕路又一声,丧门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屁股朝天,兔子摔出五六步远。茂青跑着赶上去,拾起兔子。再看丧门星,一动不动,上前细一看,后脑勺上一个大血窟窿。茂青楞了,心想:“打死了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何老泉提着铁锨飞奔过来,茂青叫了一声“大叔”,就怔征地望着他,意思是“我闯祸了”。 原来老泉柏茂青吃亏,一直拿眼膘着丧门星。见丧门星下了沟,他就提着铁锨跟过来;听见两人在沟里吵,他连跑带颠往这边赶;赶到沟边,见茂青正对着丧门星要撇石头。老泉大吃一掠,正要喊话拦挡,丧门星已经倒下了。老泉来到跟前,把丧门星稠个脸朝天,看看,摸摸,低声对茂青说:“昏了,没死。”茂青问:“昨办?”老泉皱了皱眉,果断地说:“有他没你。一不做,二不休,打发了他!”话音没落,两只大手就上去了,死死卡住丧门星的脖子。丧门星手脚动弹起来,乱抓乱蹬。茂青丢下兔子,腾地骑上去,使劲按住他的手。一会儿功夫,丧门星就纹丝不动了。老泉撒开手,操起铁锨,叫茂青背上丧门星的那支枪,然后两人连拖带拽,把死尸弄到沟底一个背旮乳里。老泉挖坑,叫茂青给丧门星脱外面的衣服。茂青问:“脱这干啥?”老泉说:“有用。”茂青也不再问,上手就脱,脱完又帮老泉挖坑。两人三下五 9 ==========第13页========== 除二,很快就把丧门星埋了,上面还扔了些表土、枯草、碎石头。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老泉让茂青在沟里等他,自己回了 一趟工地,收了工,又翻回来。他拉茂青坐在身边,平心静气地问:“有什么打算?”茂青好象早想好了,张口就答:“走!当八路去!”老泉摇摇头说:“走了和尚走不了庙。鬼子查出来,家里、村里都得遭殃。”茂青低头没话了,想了 一会儿,忽然操起那支枪,对老泉说:“会放枪吗?教我放枪吧!”老泉问:“带枪跑吗?”茂青说:“不跑,我拿枪跟鬼子拚命,反正够本了。”老泉又摇摇头,把枪接过来放在地上。茂青着急地问:“你说咋办?”老泉说:“遇着这种事得跟他们动动心眼儿,不能光莽张飞似的,知道拚。”他问茂青:“前几天接连跑了几个伪军你知道吗?”茂青说:“听人说了。”老泉嘴对耳朵说出一个主意来,茂青听了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主意倒好。看菜园爷爷也能帮忙,可乡长和咱们一条心吗?万一”老泉说:“没问题。”看看天黑下来,老泉操起枪站起来就走,茂青拿上丧门星的一身皮跟在后面,两人不声不响上了沟,又不声不响跨过一片片漫荒野地,来到村西边一个岔道口上。这里有个很高的壕坎,坎下有块大青石。看看四处无人,老泉把枪在大青石上用力一摔,摔成两段。茂青把那身皮散乱地扔在大青石旁。然后两人就此分手:茂青绕道村南回家,老泉顺路往东,直奔村西头乡长开的菜园子,进了两间小土房。 半夜时分,于家堡乡长赵敬斋带着给他看菜园子的老头去见鬼子小队长,报告说,一个伪军天黑时侯到菜园子,抢走看菜园老头一身衣服。两人说得活龙活现,有鼻子有眼,10 ==========第14页========== 不由鬼子小队长不信。他马上派人顺着老头指的路追。过了 一个时辰,追的人回来了,交来丧门星一身军装和两截断枪。鬼子小队长暴跳如雷,联想到丧门星监工不力,挨打挨训的事,断定他是逃跑了,又派几个马队分三路追了一夜。第二天,挖沟工地上于家堡一段的监工换了个伪军。事情就这么遮盖过去了。茂青的小脑瓜里留下一个大问号:长袍短褂、开菜园子的赵乡长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四 茂青挖了三个月大沟,把日本鬼子根透了,何老泉背地里又给他讲了些抗日救国的故事和道理,他就恨不得一时找到共产党,当上八路军。挖完大沟,正是阴历五月半,茂青白天跟爹下地干活,晚上不是跟嫂子唠嗑儿,就去找老泉谈天。一次,他问老泉:“你见过八路军吗?”老泉笑着摇摇头。他又问:“你能帮我当上八路军吗?”老泉又笑着摇摇头。茂青突然冒出一句:“我是王八吃秤砣一铁心了。”接着又说:“当八路,上前线,面对面,拿枪干,啪啪啪,哒哒哒,那多解恨!”茂青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响,老泉连连对他摇手,含含糊糊地说:“你别着急,慢慢等机会吧。”茂青没听出老泉话里套着话,回家又去磨嫂子,要到嫂子娘家找八路军去。嫂子拦他说,她娘家那里是游击区, 八路军神出鬼没,时来时走,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到了,也不准收一个小孩子。她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地告诉茂青:“听说咱于家堡有时也来八路军,都在夜里。”茂青得了这个信儿,又惊又疑又欢喜,每天晚上大着胆子在村里踅,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踅了一些时候,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茂青好不 11 ==========第15页========== 心焦。 这天夜里,茂青从村里踅回来,见屋里还亮着灯,嫂子正坐在灯下衲鞋底儿。茂青问:“给谁做鞋?”嫂子笑着让他猜。茂青说:“给哥哥。”嫂子还是笑面不答,忽然挨近他的耳朵说:“告诉你,八路军要来了。”茂青登时睁大眼睛,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嫂子指着手里的活儿说:“这是给八路军做的。做好了还不来取?”茂青问:“啥时候要?”嫂子说:“后天就交。”茂青问:“交给谁?”嫂子对睡在炕头的公公努了嘮嘴。茂青又问:“爹交给谁?”嫂子说:“那我可就不道了。”茂青想了想,.又叮一句:“你的话都是真的?”嫂子伸出个小手指头:“哄你是小狗。”茂青高兴极了,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 交鞋这天,茂青一大早就起来了。吃早饭时,见爹把嫂子做的新鞋掖在腰里,他就一步不离地跟上了。爹出屋他也出屋,爹拿锄他也拿锄。爹说:“我去耪谷,你去割柴。”茂青说:“我正要跟你学耪谷,改天再割柴吧。”说着扛起锄头就走。到地耪了一阵,多摆下锄,让他看着,一个人往村里走去。茂青想:“准是送鞋去了。”也不说破,把两张锄顺在谷子地里,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从村东跟到村西,最后见爹走进乡长的莱园子。茂青也不走近,蹲在一块高梁地里悄梢地张望。只见看莱园爷爷正在那里镝黄瓜,爹走过去,掏出鞋,交给了他,又说了两句什么话就回来了。茂青看到这里,转身就往回走,边走边想:原来八路军尽到这儿来,怨不得村里踅不见。他又想到赵乡长和看菜园爷爷,心里明白了几分:看来他们是八路军的人,也许就是何大叔说的那个共产党。可何大叔又是什么人呢?他也是共产党鸭?他说他12 ==========第16页========== 并没见过八路军哪?这么一想,就又糊里糊涂了,后来干脆不想了,只盼快黑天,好去菜园子等实实在在的八路军。 太阳好容易落下去,月亮渐渐亮起来。茂青打开小木柜,找出春天放的那捆宝贝玩艺儿,一看,马蔺带干得不能用了,丢在一旁,新鞋新袜都穿起,木头手枪别在裤腰带上。收拾停当,走出房门,大步流星,直奔莱园。 到莱园门口,茂青一眼就看到小土房的窗户上有两个人影,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他想:“八路军这早就来了吗?”急忙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黄瓜架,来到窗跟前的茄秧地里。蹲下听听,屋里没人说话,只有很小的“嚓嚓”声。他又梢梢站起来,挨近窗户,轻轻舔破一块窗纸,拿眼 一张,原来是乡长和看菜园爷爷。仔细一看,炕上一大堆鞋,地下一架驮笼,一堆黄瓜。乡长和老爷爷正往驮笼两头装鞋,装完,又往上面盖黄瓜。茂青想:“八路军准是拉马来驮。”正想着,乡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方纸包,往老爷爷手里一递说:“交给老何。”茂青想:“老何是谁?谁是一个八路军。”这时见乡长抻了抻衣服,掸了掸身上的土,转身要往外走。茂青急忙蹲在一棵大茄秧后面,等乡长走远了,才又悄悄站起来。他围着菜园子踅了一圈,不见动静,看看矮墙外边有棵大核桃树,就猴子似的爬上高枝,坐在一个小树权上。 这天夜里格外睛朗。满天星屋,半轮明月。远处的山,近处的树,田野、菜园和房屋,都被罩上一层朦胧的月光。茂青仿佛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的夜,心里甜丝丝的。蓦地,他瞥见北山顶上一个黑忽忽的怪物一鬼子的炮楼,心情顿时沉下来。他拔出腰里的木头枪,对着怪物瞄了一阵,肚子里恨恨地说:“等我当了八路车…醇!” 13 ==========第17页========== “吱呀”一声,小土房的门开了。看菜园爷爷走了出来。茂青急忙收起枪,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面。老爷爷仰头看看天色,偏头看看压山的月亮,又进去了。茂青四下望望,不见一个人影,侧耳听听,没有半点声音,心里有点着急了:“快半夜了,八路军怎么还不来呢?”又过一会儿,月亮进了山,远处近处都暗下来。茂青抖了抖精神,眼睛睁得更大了,耳朵竖得更尖了。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什么响动从远处传来,仔细一昕,“叭噔趴噔”,象马蹄声!茂青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借着星光努力望去,一个黑影由远而近,渐渐看出是一个人牵一头驴,手里还拿着把长把镰刀。那人一直把驴牵进英园。茂青眼珠不转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原来牵驴的是何老泉大叔!这时,小土房的门又开了。老泉匆匆走进去,转身和看菜园爷爷抬出一架大驮笼,放上驴背。随后,看菜园爷爷又交给老泉一件小东西(茂青看不太清,但猜出是乡长的那个小方纸包)。老泉接过去,揣在怀里,赶驴就走。茂青想:“这下可好了!‘老何?就是何大叔,何大叔也是八路军的人!”急忙爬下树来,追了上去。 老泉赶驴走了一段,忽听身后脚步响,不由地一惊。回头一看,茂青正好到跟前,叫了声“大叔”。老泉忙问:“你来干啥?”茂青说:“跟你当八路军去。”老泉指指驮笼里的黄瓜说:“我是到山里卖菜去。”茂青指指驮笼下截,嘻开嘴巴笑着说:“卖菜还装军鞋千啥?带我去吧。”老泉见他知底,只好实说:“我是送军鞋去。”又说:“你的事我到区里问问,要是同意,回头我再把你送去。”茂青说:“这回就送我去吧。”老泉说:“不行。我有任务,带你不方便。快14 ==========第18页========== 回去吧!”茂青见老泉有点急了,又听他说的是理,就站住了,又叮一句说:“你可好好给说说呀。”老泉说声“放心”,轰起驴子就走了。茂青往回挪了两步,心里又打起鼓来:“万 一区里不答应咋办?何大叔几时才能送我?…不行,还是得去!”主意一定,转身就追,一会儿又望见了老泉的背影。茂青这回也不追上去,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茂青这时才发现,他跟老泉走的是一条多年没人走过的荒道,又陡又窄,断断续续,深-一脚浅一脚十分难走。老泉赶着驴忽而爬坡,忽而下沟,走的飞快。茂青也使出打柴放羊的翻山本领,紧紧跟随。跟了一个时辰,回头望望,敌人的炮楼被甩在后面老远了,茂青暗暗佩服老泉。又跟了一会儿,忽听老泉吆喝一声,随后听见石头响。茂青心里一惊,向前看去,黑森森一条大沟,不见老泉;侧耳听听,沟底下又是一声吆喝,跟着又是石头响。茂青急了,跑步下沟。下到沟坡当腰,影影绰绰看见老泉和驴在沟下走。老泉忽然回身,晃晃镰刀,撇了块石头。这下茂青看清楚了,原来他后边跟着两条大狼羔子!茂青不喊也不叫,猫腰拣了十几块称手的石头,用袄襟兜着,飞也似的扑过去。这时,两条狼撇开老泉,蹿到驴前,横在路上。那驴两耳一竖,登时站住, 四蹄一收,趴在地上。老泉急忙跑上去,抡起镰刀赶狼护驴。两条狼左跳右蹿,缠着不走。就在这时候,茂青大叫一声赶到跟前,撒手就是一顿石头。这石头一块接一块,象连珠炮。嗖嗖嗖只奔一条狼打。那狼东躲西躲,一块也没躲过,带着一身石头伤,瘸着、叫着,向山里逃去。另一条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刚跑几步,屁股就挨了一下,嗥了一声,没命地逃了。茂青还要追着打,老泉上前拦住说:“远了。 15 ==========第19页========== 算了。”两人轰起驴,放好驮笼,又上了路。 老泉边走边问茂青:“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踉来了?”茂青笑着说:“算准你要遇见狼,赶来保镖。”老泉也笑了:“你这小家伙真鬼,盯上我的梢了。保镖有功,到区上一定尽力保举。”说着又笑起来。他告诉茂青:这沟名叫狼子峪,在这遇狼是常事,他带镰刀大半也是对付狼的。又说:驴这东西最熊不过,见着狼就不迈步;要是马,慢说两条,再来两条也不碍。小茂青心不在狼,也不在马,忽然开口问老泉:“离八路军还有多远?”老泉说:“快了。前面就是刘家沟,再过去是石耳、栗子峪、红枣坡,都是八路军的根据地。”茂青问:“咱们上哪儿?”老泉说:“栗子蛤。”茂青问:“还有几里?”老泉说:“十二、三里。天亮就到。”茂青听了,满心欢喜,从路旁折根树条轰驴紧走。 太阳出山时候,茂青跟着老泉进了栗子峪一个小院,两个穿灰军衣的战士正在扫院子,看见老泉,急忙过来打招呼,又是牵驴,又是搭驮笼。一会儿,屋里走出一个很魁捂的中年人,也穿一身灰军衣,一把拉住老泉的手说:“老何,辛苦了,快进屋休息。”老泉叫道:“区队长!你们才辛苦呢。”回身一拉茂青说:“快来见见,这就是区队长高鹏同志。”茂青叫了声“区队长!”区队长问:“这孩子是谁?”老泉说:“到屋就知道了。”三人进了屋,区队长高鹏让老泉、茂青坐在炕上,又给每人倒碗热水送到面前。茂青身上暖烘烘,心里热乎乎,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老泉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方纸包,交给区队长。区队长细心用剪子剪开。茂青这才看出是个小小的信封。区队长抽出信来,看了几眼,对老泉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又看了一阵,抬头望 16 ==========第20页========== 着茂青问:“你就叫柳茂青吧?”茂青答应一声,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区队长合上信,走到茂青跟前,拍着他的肩头说:“人小胆子可不小,敢碰鬼子,敢打伪军,象个小八路!”转脸又问老泉:“信上不是说先听听区里的意见吗?怎么今儿个就带来了?”老泉说:“这孩子等不了哇!”接着就把茂青怎么跟来,怎么打狼,有根有叶地讲了一遍。区队长越听越高兴。他又把茂青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兴奋地说:“简直是个小英雄!跟党干革命就要有这么一股棒打不回的劲头,打日本鬼子就得有这么一股勇敢冲锋压倒豺狼的气概。”停了停,冲茂青说:“回头换身小军装,就在区小队当通讯员吧。” 小茂青腾地站起来,激动地喊了声“区队长”,两颗滚热的泪珠从那双黑灵虎亮的大眼晴里扑簌簌直滚下来。 17 ==========第21页========== 活捉野田 十四岁的柳茂青来到抗日根据地栗子峪,浑身上下焕然 一新。你看他头戴灰军帽,身穿灰军装,扎上腰带,打起裹腿,又精神又威武。只是缺一样他作梦也想得到的东西,那就是枪。他鼓凸着小嘴儿磨了儿回区队长高鹏,高鹏总是笑笑说:“别急嘛。” 别看茂青没枪,枪法练的可不错。他和区队长住一个屋,区队长那支二十响的大镜面匣子他常摆弄。侦察员大李和他相好,大李的狗牌橹子他常鼓捣。战土的枪他得着机会也掰掰,搂搂,瞄瞄,擦擦。人都叫他“小枪迷”。区队长和大李都是队里的神枪手,一有工夫就手把手教他。他凭着原来撇石头的准劲儿,很快就练出一手好枪法。无奈当时解放区武器缺乏,缴来的枪一时也还轮不到他这个小通讯员。一年之后,他腰里别着一颗手榴弹,那支从家里带来的小术枪还保存着,有时插在腰里。 别看枪还是木头的,小茂青这一年的进步可不小。小脑瓜里装了许多革命道理,单是新名词儿就一大串儿:“阶级”、“民族”、“侵略”、“抗战”、“民主”、“革命”、“歼灭战”、“打游击”、“帝国主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简直数也数不完。这些词儿有明白的,也有含合糊糊的;有听来的,也有本儿上看来的。奇怪,茂青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 18 ==========第22页========== 字,昨看本儿上的新名词儿呢?他看的又是啥本儿呢?说起来话就长了,这里边有一段很有趣的故事昵。 小茂青参军第一天,区队长高鹏就给他讲:八路军游击队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还拿出一张毛主席的照片给他看。茂青睁大眼晴端详了一会儿,高兴地说:“毛主席真好,看着我笑呢!”第二天,他就向人打听毛主席住的地方。有人告诉他,住在一个叫延安的城里,在大西边,比北平还远好些呢。这天晚上,茂青躺在炕上睡不着了,脑袋里老是琢磨一个问题:毛主席住那么远咋领导我们区小队呢?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道道来。后来忽然想起区队长白天在会上说的一句话:“毛主席告诉我们,:打仗要灵活机动。”这下可桃然大悟了:“准是区队长上毛主席那儿去过,毛主席告诉他怎么打,他回来就领我们怎么打。要不,他咋知道毛主席说过什么话呢?”这么一想,小茂青可就兴奋起来:“区队长什么时候还去呢?我得跟去见见毛主席,道远也不怕,我能走!”又想:“见了毛主席说什么呢?就说…就说我是小八路,区小队的通讯员,毛主席一定告诉我很多话:怎么打日本鬼子,怎么当通讯员。还有一一太好了!一毛主席那里一定有好多枪,都是发给八路军的。知道我还没枪,一定发我一支。我要区队长那样的:二十响大镜面。区队长那支八成也是毛主席发给他的。”茂青想到这里,简直高兴得没法说,一鼓身坐起来,冲着正在豆油灯下看书的高鹏大声叫道:“区队长!你啥时候还上毛主席那儿去呀?”区队长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说什么呀,小柳?”茂青说:“我要跟你去见毛主席。”区队长越发糊涂了:“我怎么能去见毛主席呢?”茂青说:“你 19 ==========第23页========== 过去不是去见过吗?”区队长问:“谁说的?”茂青说:“我猜的。你要没去见过,咋知道毛主席告诉了我]什么话呢?”区队长这才明白茂青的来路,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手里那木书说:“毛主席的话在这上边写着呢!”茂青听了,这才真正恍然大悟,又惊又愣又欢喜,腾地跳过去,把那本书拿在手里,自言自语:“这是毛主席写的书?!”睁着大眼,看了又看,对着书皮上四个大字楞愣出神。区队长问:“认识吗?”茂青摇摇脑袋不说话。又看一阵,忽然眉开眼笑地说:“边上这三个小字我能猜着。”区队长问:“念什么?”茂青说:“‘毛’、‘主’、‘席。”区队长笑了笑说:“就猜对一个。是‘毛’、‘泽’、‘东’。”茂青说:“毛泽东不就是毛主席吗?全猜对了!”区队长说:“好好,算你猜对了。可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茂青说:“你告诉我。”区队长指着书皮说:“《论持久战》,是讲怎么打鬼子的。”随后他又拿出三本,一一告诉茂青说:“这本,《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这本,《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这本,《新民主主义论》。都是毛主席写的。”茂青看看这本,又看看那本;看看那本,又看看这本,半天不放手,也不言语。区队长说:“你也学习学习吧。”茂青嘟着嘴说:“可我不识一个字呀?”区队长说:“不识字,我教你。”茂青说:“那得什么时候念上毛主席的书哇?”区队长说:“说话就念上。我教你这些书上的字,不是又认了字又念了书吗?”茂青一听可乐了,拍着手说:“太好了!快教我吧!”区队长说:“别着急,我还得提两条要求。”茂青说:“一百条地行。”区队长说:“一条是坚持。除了有任务,三个晚上学一句。”茂青说:“太少了,一个晚上 一句吧。”区队长说:“不行。三个晚上。再一条,学了就得 20 ==========第24页========== 照着做。”茂青说:“一百个成!不照着做还学干啥?”区队长说:“好,现在开学。”说完,找出一个用废纸订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一笔一划写上这么一行字: 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写完就领着茂青念,念了儿遍就开讲。讲到“气概”二字,茂青摇着脑袋说不懂。区队长又讲一遍,茂青还是摇脑袋。区队长仰起下颏想了想,重新开讲。这回他绕了老大一个圈,还讲了一个战斗故事。茂青听完,两只大眼一忽闪,兴奋地说:“懂啦,懂啦!让我上阵打鬼子吧!打出个‘气概’给你看!”茂青的学习就这样开始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笔记本上的字越来越多了。前面几页都是几个字一行的短话,往后就渐渐长起来。小茂青一字一字地认,一句一句地学,一段一段地记。一年过去了,笔记半本,记得个滚瓜烂熟;生字几百,认得个千真万确。越学越精神,越学越有劲,越学越觉得头脑清聪,眼光明亮,心胸开阔,胆气横生。白日里翻山送信快如飞,兴冲冲、乐颠颠歌声不断,夜黑天上阵杀敌猛如虎,怒冲冲、铁铮铮血气方刚。真个是区小队里人人夸,栗子峪人个个爱。 小茂青打仗有一股子虎劲儿。他是个小通讯员,又没有枪,一般战斗本来没他的份儿,可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参加进去。他的打法地有点特别:腰上掖几个手榴弹,兜里装满石头,远距离交火他不理会,只跟着区队长转,一靠近敌人他就来劲了,虎着脸,瞪着眼,抓住机会就往前猛冲,冲到跟前,叫着骂着甩手榴弹,手榴弹打光,就用石头,兜里石头光了,就随拣随打。一仗打完,常是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21 ==========第25页========== 两个兜全磨出窟窿眼子。他也负过伤。伤好之后,上阵冲得更猛,打得更狠,汗也出得更凶。实实在在象个战斗员。一次战斗中,区队长高鹏右臂受了伤,把大镜面交给茂青使,茂青又是点射,又是连发,打得又猛又准,区队长暗暗叫好。过后,侦察员大李跟区队长说:“小茂青要是有颗枪,那可真象俗话说的:人长膀了!”区队长点了点头,对茂青说:“过些时候发你一支。”茂青一听,乐得差点蹦起来,两腿使劲一靠,啪地一个立正:“谢谢区队长!” 时间又-“天天地过去了。区队长没再提起发枪的事。小茂青心里好不着急。 这天晚上,茂青吃完饭,唱着歌来到侦察员大李屋里。见大李正在擦枪,凑过去就伸手。大李把枪藏到身后,笑着说:“小枪迷,又犯瘾啦?”茂青说:“帮你擦擦还不好?”说着就夺过来,拆开,擦好,装上,又撸两下,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大李说:“这枪太老了,该换换了。”大李漫不经心地说:“没人跟我换哪。”茂青说:“我跟你换。”拔出木头手枪就扔过去。大李嘿嘿地笑起来。茂青说:“你还别笑,换了保你没亏吃。区队长要给我发枪,没准儿就是‘二十响’,比你这老掉牙的狗牌儿不强百倍?”大李说:“别作好梦啦。‘二 十响'能轮到你?”他把木头枪又扔给茂青,夺回那把铁家伙,打趣地说:“咱不占便宜。你使你的‘二十响',咱使咱的老狗牌儿。”见茂青有点不高兴,又眯起眼睛逗他说:“要枪,给你两支,贝新铮亮的王八盒子。就怕你胆子小不敢去取。”茂青认真地说:“在老虎嘴里我也把它掏出来!你说,在哪儿?” “在野田手里。” 22 ==========第26页========== “野田是谁?”“日本特务。”“住哪儿?” “保安村。” “是县车站前的保安村吗?”“不错。你到过?” “还住过呢。在我们于家堡西边十里。我给那村的陈大脑袋放过羊。可没听说有野田哪?” “是新去的,住在村东头关帝庙里。” 两人正唠得起劲儿,区队长高鹏一锨门帘走进来,笑呵啊地问:“唠什么哪?”大李说:“扯野田呢。”区队长说:“这个家伙脑瓜顶上生疮,脚根底下流脓一坏透了。带一批汉奸特务专门搜集我们的情报,破坏我们的地下交通。”又有些担心地说:“眼下有一批雷管送来,也得经过那一带。”茂青听了,火冒钻天,早把枪忘到脑后去了,睁圆两只眼腈说:“快把他干掉吧!”区队长说:“不能干掉,要抓活的。”大李见茂青槽懂,就解释说:“野田是一个日本大官儿的小舅子,知道很多情报,抓来对咱有用处。”茂青说:“那明儿个就去抓吧。”大李说:“你别猴洗孩子不等毛干,我还没侦察好呢。”又说:“保安村不比别处,就在敌人车站的眼皮子底下,不到火候不能动手。”区队长说:“野田就是仗着那个老窝,不然也没胆子住保安村。早点把情祝搞清楚,拔掉这颗老虎牙!”茂青听了,肚里立时生了个主意,兴冲冲地说:“让我去侦察吧。我认识做饭的耿大爷、放牛的大嘎、喂猪的二楞子…”接着就把自己四年前在保安村放羊的事讲了一通,未了又说:“耿大爷、大嘎都跟我相好。让我去吧。保证完 23 ==========第27页========== 成任务。”区队长听了,不动声色,问大李:“你看呢?”大李说:“小茂青又勇敢,又机灵,又有群众。我看行。”区队长想了一想,猛地把手一挥:“明天就去!”又吩咐大李:“把侦察注意事项和有关野田的情况给小柳讲讲。”茂青和大李同时答一声“是”,用眼睛送出区队长。 茂青回到自己屋里,已经夜深人静了。区队长还在豆油灯下看书。茂青从窗台上拿过自己的笔记本,送到区队长面前说:“该写新的了。”区队长说:“写好了。”茂青打开一看,后面果然有一段新写上的: 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茂青有些字认不下来,区队长一个一个地教他。认完,又讲。讲完,茂青说:“我明白了。明儿个侦察野田,我一定依靠群众。”区队长说:“不光侦察要依靠群众,打仗也要依靠群众,干革命就得依靠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呀。”茂青仰起小脸想了想说:“后两句不是毛主席说的吗?”区队长点点头,问:“谁告诉你的?本上没写这两句呀?”茂青说:“有一回你在会上说过的。”区队长说:“你的记性可真好,听一遍就记住了。”茂青说:“是毛主席说的好,一到耳朵里就扎根儿了。”区队长说:“对,对!快睡觉吧,明儿个来回八九十里,够你小腿捯一气了。” 快半夜了。茂青躺在炕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的小脑瓜里一幕一幕演开了“电影”:保安村、关帝庙、野田、王八盒子,还有大嘎、二楞、耿大爷…一想到耿大爷,就不由地记起四年前轰动保安村的一件事。 24 ==========第28页==========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茂青到陈大脑袋家里上工还不到半个月。吃过早饭,他和大嘎把一群牛羊赶出门,正碰上做饭的耿大爷。大嘎叫道:“耿大爷,今儿个晌午这顿肉可就瞧你的手艺啦。”耿大爷兴冲冲地说:“不是我老头子夸口,做出来管保不咸不淡,有滋有味,闻着喷喷香,吃着香喷喷,叫哥们儿、爷们儿夹了这块想那块。”又嘱附大嘎和茂青:“早点收工早开饭。”两人听了,欢欢喜喜赶着牛羊上了山。大嘎一路走,一路对茂青讲起耿大爷。原来这老头无家无业,无儿无女,单身一个,孤苦伶仃。十五岁进县城一家饭馆当学徒,一气干了三十九年,做饭做莱好手艺。后来因为掌柜的毒打一个小伙计,他和掌柜的大干一场,一气之下甩手回了保安村。当时正赶上陈家缺个做饭的,就把他给雇来了。可大脑袋没想到,这老头和扛活的一条膛。平日里把掺了砂子的红高粱米淘得干干净净,搓得细细白白,让他多费不少粮食多逢年遇节把皮皮骨骨的赖猪肉炖得香香喷喷、烂烂乎乎,叫伙计们多吃几块。大脑袋为这个十分恼火,和老头说了两三次,吵了四五回,无奈老头满嘴是理,软硬不吃,又有伙计们撑腰,仗胆,打气,帮腔,一时也对他无可如何。茂青听了大嘎这一番介绍,暗暗佩服。傍晌,早早把羊赶回,等着吃耿大爷的好手艺。刚一进院,就听厨房那边有人吵架。正要过去瞧看,就见耿大爷端个盆气神冲地走过来,边走边喊:“大伙都来看!往熟肉盆里浇凉水,这叫人干的事吗?1”陈大脑袋跟在后头连连摇手,气急敗坏地壤:“别信他的,没那回事!他看错了!看错了!”耿大爷把盆摆在院当心,伙计们一下围上来。耿大爷指着盆里的肉莱愤愤地对大脑袋说:“你敢说没浇凉水?好!你把它吃了!看你蹿稀不蹿稀!” 25 ==========第29页========== 茂青早就火冒三丈了,用手里的鞭子一指,连说:“对!对!让他吃了!让他吃了!”伙计们也都气坏了,齐声吆喝:“吃了!吃了!”这一阵吵嚷早惊动了左邻右舍,纷纷跑来看热闹,院里、门口、墙头到处是人。大脑袋恼羞成怒,从腰里拔出“铁公鸡”,向半天空开了一枪,嘴里嚷道:“要造反吗?!”耿大爷冷笑一声,抢前一步,指着自己的脑瓜门儿说:“姓陈的,有种往这儿打!”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伙计们个个捏紧拳头,瞪眼盯着大脑袋。茂青把鞭子交在左手,猫腰就拣大石头。大脑袋看看阵势,用枪指着耿大爷叫:“你给我滚!你给我滚!”耿大爷又是一声冷笑,昂头挺胸,回身就走。茂青见了,把鞭子往大脑袋面前使劲一摔,说声“我也不干了!”登登登走出陈家大院,来到耿大爷的一间小草房里。当天晚上,大嘎来报信说:他俩一走,伙计们全不干了,后响谁也没上工。庄稼没人割,牲门嗷嗷叫,大脑袋急得直转磨磨儿。第二天,陈家管事的就带着大小伙计十来个,把耿大爷和茂青接了回去。第三天,耿大爷打起精神,给大伙重新做了一顿肉。一这是陈大脑袋被迫答应的一个条件。打这以后,茂青就常到耿大爷的小草房里去。冬天天冷,茂青没铺盖,耿大爷每晚搂着他,宜到他离开保安村… 四年没见了,耿大爷现在干什么呢?大嘎还放牛吗?茂青想到这里,翻了个身。看看睡在身边的区队长,又想起明天的侦察任务,脑子里又是保安村、关帝庙、野田…他恨不得立时把这个日本特务抓到手。 忽然,区队长腾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拉起茂青就往外走,后面还跟着大李、大周、老黄十多个人。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茂青一看,正是保安村东头大庙。茂青头一个闯进26 ==========第30页========== 庙门,迎面撞见一个矮胖胖的日本鬼子,挎着两支王八盒子。茂青想,准是野田,上手就逮。大李、大周、区队长都来帮他,转眼就把野田绑上了。茂青夺过王八盒子,押上野田就走,不料被一只大手攥住胳膊腕子,怎么也甩不脱。茂青急了,大声喊道:“撒手!我开枪啦!”话音未落,眼前突然大亮,定神一看,原来还在炕上躺着,区队长正抓着自己的手腕摇晃。 区队长笑着问道:“做啥好梦啦?”茂青揉揉眼睛说:“野田都让我逮住了。又叫你给惊跑了。”区队长哈哈大笑:“怨不得要开枪。快起来追,追上再把他逮回来。”茂青也笑了, 一钻辘爬起来,洗脸,吃饭,换衣服。他脱下小军装,穿上 一身上了补钉的青衫裤,操起粪叉,背上粪筐,大步流星,出门上路。 茂青当了一年通讯员,方圆几十里全跑遍了。今儿个去的保安村,离家不远,更是熟路。可他放着熟路不走,却走 一条又绕远又难走的小荒道,就是去年这时候跟何老泉大叔来找八路军走的那条道。这道一进敌占区尽在山里转,不过村子,离敌人炮楼又远,十分安全。可上次是黑夜,没看太清,这次想趁白天摸熟,往后来去好方便。这时正是阴历六月底,庄稼高,太阳大,路上闷热。茂青心急腿快,一气赶了四十多里,敞胸露怀,满脸淌汗。傍晌时候出了山,眼前是块一马平川的盆地。东面于家堡、南面县城、西面保安村,茂青一时全望见了。这是多么熟又多么好的地方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愤怒,心里默默喊了一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他在一条小河边上停住脚,洗把脸,落落汗,然后一路 27 ==========第31页========== 拾着粪,慢慢走近保安村,不时抬眼望望村头那座庙。这庙离村一里多路,四面无邻,一个院,一层殿,两边十间厢房,院里几棵古柏。一眼望去,严严整整,冷冷森森。茂青在这村放羊时候,进去一次,还恍惚记得里面的泥像、石头王八和好玩的九眼透龙碑。这会儿他顺路走过去,老远就见庙门口有个穿便衣的小子来回踅,心想,准是特务,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往前走,经过庙门时,眼梢一扫,瞥见院里有 一头驴,记在心里。那小子斜眼看看茂青,也没岐声。天已经过晌午了。茂青进了村,照直来到耿大爷的小草房。一看,门上有锁,不由地心里一沉。正要转身去找大嘎,忽听背后脚步响,回头一看,耿大爷来了!茂青喜出望外,撂下粪筐奔过去,紧紧拉住老人的手。耿大爷见是茂青,也很欢喜,脸上立刻堆下笑容。可那笑容很快就又收起来,脸色似乎有些阴沉。茂青纳闷:老人向来乐呵呵的,今儿个怎么不高兴呢?有啥心事吗?进了屋,茂青接二连三问长问短,耿大爷一面端饭放桌子,一面诉说自己的情况。茂青这才知道,老人目下正给野田当厨子,是特务们图他手艺高,一个月以前用枪把他逼去的。耿大爷对茂青愤愤地说:“也好。不定哪天,我弄包红矾药死这窝兔崽子!”茂青听到这里,又气又喜。气的是野田、特务太可恶,喜的是耿大爷对这帮东西知根知底。他一面吃饭,一面详细打听庙里的情况。耿大爷告诉他说,野田是今年春天到保安村的,赶走了老道占了庙,住在东厢房北屋。手下十儿个特务,四出活动,常来常走,平时只留两个在家,轮班看门,瞧过路的不顺眼,说搜就搜,说打就打,百步以内不许人停脚。关帝庙简直成了阎王殿。茂青问:“庙里怎么还有驴呢?”耿大爷撂下饭碗,沉着脸说:“别 28 ==========第32页========== 问啦,提起这事我连饭也吃不下!”茂青吃惊地问,“到底出了啥事?”耿大爷说:“今天一大早,一个特务从半路上劫来一驮子扁豆一这是常事,他们吃的东西不是劫的就是抢的一一到庙里一倒,哎呀!一下子阁出好些蕾管!” “什么?!”茂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雷管。听说能做手榴弹的。”“给哪儿送的?!” “给八路军呗。特务说赶驴的是八路军的交通员,连人带驴全扣了1” “人关在哪儿?” “绑在大殿柱子上。是个硬汉子,那么打,啥也没招。听特务说,下晌还审,明儿个一早要送县车站大本营去。” 茂青听到这里,全身的血潮水似的直往上涌,脑袋里边嗡嗡响,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只昕耿大爷又说:“我也正为这事着急,恨不得找来几个八路军。”茂青低声说:“我就是八路军,我就是八路军哪!”见耿大爷惊呆了,便把自己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简单截要地说了一遍。耿大爷昕了,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对茂青说:“你来晚了,回去搬兵不赶趟了。看来还得用我的法儿。”茂青问:“啥法儿?”耿大爷小声说:“我旺个空儿把人放了,让他从后墙逃走。”茂青说:“那墙又高又滑,石灰抹的,过得去?”耿大爷说:“里边睬着我,外边大嘎接着,没问题。我和大嘎都商量好了。待会儿大嘎来找我。”茂青思摸思摸说:“特务谁知道是你干的,还能饶你?”耿大爷说:“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就柏出了岔子干不成,再说,雷管也拿不走,我正发愁。” 茂青听了老人的话,很受感动,接二连三闪出好多想头。 29 ==========第33页========== 一会儿想:耿大爷多好、多棒啊,还有大嘎,真象毛主席说的铜墙铁壁!一会儿想:自己是个八路军,说啥也要救出交通员,抢出雷管一山里等着造手榴弹呢!还要保住耿大爷。转个弯儿又想:自己是奉命侦察的,可不能救人不成,鸡飞蛋打呀!马上又想:不会,不会,有耿大爷,还有大嘎,大伙齐心合力,就能马到成功。这么想来想去,越想越提神,越想越长劲,越想越有主心骨。他攥紧小拳头,斩钉截铁地对耿大爷说:“人要救,雷管也要抢出来!”耿大爷问:“咋个抢法?”茂青的两个大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说出两个字:“奇袭!”耿大爷莫名其妙:“什么‘七夕’?”茂青说:“在我本上写着呢。我们区小队也常搞。区队长说,是毛主席教我们的。毛主席你知道吗?是咱穷人的大救星呀!”耿大爷说:“这我道,就是不懂什么‘七夕’。”茂青仰脸想了想说:“奇袭…奇袭就是把敌人蒙在鼓里,让他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着,他们吃饭、喝酒,打牌、睡大觉,我们动手,打他个不知东西南北,连裤子也提不上!”耿大爷听了这一番话,连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又说:“今晚上就有个好机会。”茂青问:“啥机会?”耿大爷说,“庙里除了野田,眼下就剩仁特务,两个换班看门的,再一个就是劫驮子的一是个烟鬼。烟鬼今儿个有功,野田晚上请他喝酒。”茂青把拳头往桌上一捶,兴奋地说:“好极了!给他来个连窝端!”耿大爷说:“说的容易!人家四个五颗枪,门口又有岗,野田还会点什么‘柔术’,不可轻敌!”又说:“你要有颗枪就好办了,那家伙快,响了不容他还手。”末了这句提醒了茂青,他拍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把嘴凑近老人的耳朵,说了一阵,老人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笑模样,完了连连点头说:“好计,好计!你那石头有谁,大嘎也是个楞 30 ==========第34页========== 茬子,俩打一个,手拿把掐。”茂青急如星火地说:“快把大嘎找来商量。” 话音刚落,大嘎来了。一个方脸大嘴、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推开门直闯进来。茂青噜地蹿过去,抱住胳膊抓住手。大嘎一愣,喊了声“茂青!”嗡嗡的声音象敲缸。茂青问:“大叔、大婶都好吧?”大嘎唰地沉下脸,扭头望着耿大爷。耿大爷皱着眉头对茂青说:“还没顾上告诉你,他爹妈都让鬼子汉奸给害死了?” 茂青象听了晴天雷,惊得半响说不出话。大嘎转身脸冲墙。 耿大爷向茂青讲了大嘎爹妈被害的经过。 原来,嘎子爹也是个扛长活的,后来累吐了血,只得租了几分园子地种菜糊口。去年秋天,鬼子、伪军大清乡,到园子连吃带拿,给抢空了,一个铜子儿也不给。嘎子爹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急眼了天地不怕,拦住一个鬼子官儿不让他走。那家伙拔刀要劈他。他一气之下,把刀楞给夺了,吓得那个鬼子宜儿直往后退。就在这时候,一个汉奸开了枪,嘎子爹倒了下去。嘎子妈哭着,喊着,拚死拚活地用脑袋撞那汉奸。一个鬼子跑上去,恶狠狠踢了她几大皮靴,晚上嘎子妈就断气了… “别说了,耿大爷!”大嘎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拳头捏得象瑯头。 “要说!要记住!要报仇!”耿大爷抖着胡子,老泪纵横,转脸又对茂青说:“晚上你把大嘎带走吧,他找你们半年啦!”大嘎愣了:他啥时候找过茂青?让茂青带他上哪去?晚上不是要救交通员吗?耿大爷见他愣乎乎地摸不着头脑,就 31 ==========第35页========== 说;“茂青就是你要找的八路军哪!“接着便把茂青的来历和晚上新的行动计划大略讲了一遍。大嘎听完,又吃惊又欢喜,扳住茂青的膀子久久不放。 半晌没响的茂青眼里满含泪光,肚里翻江倒海,好象一下长大了许多,一字一板地对大嘎说:“阶级仇,民族恨,堆山似海,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对!”耿大爷和大嘎异口同声。 随后三人接茬商量晚上的事。啥时侯动手,啥时候放人,昨搞特务,咋绑野田,咋对付村里的保安队,一步一步全琢蘑了。耿大爷最知根底,见识也广,出的主意也最多,象个老军师。未了,他说:“定法不是法,到时候要随机应变。”又说:“千万沉住气,不见我的信号不能动手,”茂青、大嘎齐声答应。耿大爷看看日影,转身出门先走了。茂青又和大嘎谋划一阵,叫大嘎找来两把斧子,一人一把,掖在腰里,也双双走出小草房。 这时太阳离山还有半人高。茂青和大嘎出了村东头,顺着一条小路先往北走,又往东拐,绕到庙后一块高梁地里。两人找个地方蹲下来,四只眼睛睁得溜圆,透过青纱帐,望着大庙高高的后墙头。 太阳慢慢地往下落,一寸一分地靠近西山。大庙后墙一点动静也不见。太阳整个进了山,村里时而传来儿声羊叫。大庙后墙还是不见一点动静。大嘎有点急了,捅捅茂青。茂青对大嘎摇摇手,依旧眼珠不转地盯着墙头。忽然,一块石头从墙头上边飞过来,嘭地一声,落在地上。茂青和大嘎同时站起来,旋风似地转过大庙,来到通过庙门口的那条路上,两人沉着脸,嘟着嘴,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朝着大庙那边 32 ==========第36页========== 走。离站岗特务五六十步远近,两人突然动起手来,你抱住我,我揪住你,撕作一团,扭作一块。那特务见了,吆吆喝喝走过来,“打架!找死!快滚开!”茂青见他离得近了,用脚绊了大嘎-下,大嘎扑嗵一声趴在地上,茂青在他背上虚打两拳,转身就往特务那边跑。大嘎爬起来,拣起石头就撇茂青。茂青装作躲石头,嗖地蹿到特务身后,也猫腰拣了一块石头。那特务只顾气势汹汹地冲着大嘎嚷“滚开!”不料茂青的石头冲他飞来,啪的一声正打在后脑海上,摔了一个狗吃屎。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两把斧子就溜星似地砍上去,只昕嘁哧咔嚓,眼见头开骨裂。茂青迭忙搜出手枪,随后和大嘎一人扯一条腿,横拖倒拽,进了道边豆子地。茂青细看那枪,是马牌橹子,搂开一看,满槽子弹,便兴冲冲地顶上子儿。然后右手持枪,左手提斧子,和大嘎一前一后,直奔庙门。天色已经黑下来,庙里的房屋、石碑、树木都是影影绰绰的。茂青进了庙门,隐在一棵柏树后边。仔细一看,正面大殿黢黑,东厢房北屋灯光明亮,白天见的那头驴还拴在院当心的九眼透龙碑上。茂青让大嘎去跟耿大爷联系,自己蹑手蹑脚摸进大殿。殿里虽黑,柱子上绑着人还能看出轮廓。茂青奔过去,插起枪,就用斧子割绳子。割着,割着,忽听那人低低叫了声“茂青!”茂青不由地大吃一惊,抬头仔细一认,原来就是去年夏天带他去找八路军的何老泉。 “大叔1”茂青也低低地叫了一声。 两人睁大惊喜的眼睛对望着,一时谁也说不出话…茂青给老泉松了绑,又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儿句话。老泉连连点头,随后迭忙挽绳子。这时,一个黑影闪进来,老泉 一惊。茂青认出是大嘎,忙凑过去。大嘎小声说:“特务坐在 33 ==========第37页========== 南面和西面。北面是野田。桌上有颗枪。”茂青问:“耿大爷还有啥话?”大嘎说:“马上动手,越快越好!”茂青拔枪在手,往外就走。前脚还没迈出殿门,就听耿大爷大声说话了: “刚喝完酒就出去呀?小心呛风啊!” 茂青急忙收住脚步,掩上殿门。三人屏住气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个小个子敞胸露怀,出了房门,晃晃当当朝这边走来。 茂青眼珠不转地盯着他,二拇指卡着手枪的扳机。老泉和大嘎紧攥着斧子,纹丝不动。空气紧张到十二分。 那家伙一直晃到殿阶下面,停住脚,解个手,又晃晃当当间去了,嘴里还南腔北调哼着京戏:“昨夜晚吃酒醉…” 茂青三个舒了口气。大嘎把嘴贴近茂青的耳朵说:“他就是烟鬼。美上天了!”茂青说:“这就送他上西天!”忽听下面屋里喊:“来汤1来汤1”随后就是耿大爷的声音:“就来!就来!”茂青把手一挥,迈步出殿,直奔东厢房。老泉、大嘎紧跟在后面。 茂青跨进前门,耿大爷正端着两个空盘子从屋里出来, 一见茂青,就把盘子弄得叮姚乱响。茂青趁这机会嗖地蹿到屋门口。里边问:“谁?”耿大爷回答:“我。”话音才落,茂青呼地挑开门帘,大叫一声,“不许动!”当当就是两枪。两个汉奸特务脑袋开花,咕咚、咕咚翻倒在地。野田见势不好,伸手忙抓桌上的手枪。茂青眼快,一脚就把桌子踢翻。瓶子、杯子、盘儿、碗儿,一古脑儿翻在地上,碰了个叮叮咚咚,摔了个稀哩哗啦,鱼啦,肉啦,酒啦,汤啦,腾空而起,四处飞溅,崩了野田一身一脸;那支王八盒子枪跳起老高,飞出老远,落在地上。野田没抓到桌上的枪,又伸手掏腰,老泉、耿大 34 ==========第38页========== 爷扑到跟前,一前一后把他架住。这野田肥肥胖胖,腰粗肚大,仗着一股子酒气,又会点“柔术”,撕撕掳掳,拚命挣扎。这时,大嘎早进了屋,他见一个特务手脚还在动弹,上去就是两斧头,然后撇了斧子,双手抱住野田的大腿。三个人猛一使劲,野田脚下没根儿,支撑不住,仰面天倒下去,恰好倒在被茂青踢翻的桌子上。只听咔嚓一声,压断桌子一根横木,卡在四条桌腿儿里,呼哧呼哧喘大气。茂青缴了他腰里的枪,老泉和耿大爷按住就捆。野田拚命叫。两脚乱蹬,鞋子也蹬掉了。大嘎拉下野田的一只袜子就往野田嘴里塞。野田不叫了,一会儿就给捆了个四马蜷蹄,结结实实。茂青腾出手来,拾起地上的王八盒子。随后又把两个特务的手枪一一搜出,一看,全是大镜面,好不欢喜。这时,保安村方向忽然响了三声枪。耿大爷说:“保安队出动了!”茂青提着大镜面忙到庙外看动静。老泉、大嘎、耿大爷三下五除二,备起驴,放上驮笼,装好雷管,随后把野田横在驮笼上面,屁股朝天,手脚拴在驮笼架子的四个爪上,弓腰曲背活象个大虾。收拾停当,立刻赶驴往外走,正迎着茂青。茂青对老泉说:“十几个保安队过来了,你们头走,我得教训他们一顿。”老泉边走边嘱咐说:“打一梭子镇镇就走,别叫他们摸着底。”茂青说:“你放心,我随后就来。” 老泉带着大嘎和耿大爷赶驴走了。茂青一手背一支二十响的大镜面,蹲在庙门口一个石头狮子后面。影影绰绰-一群黑影越来越近了,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说:“最好是太君枪走火。”另一个说:“老祖宗保佑,可别遇上八路军。”又 一个说:“你们这些脓包,尽说熊话。八路军又不是三头六臂,怕啥!”茂青听到这里,火冒三丈,哒哒哒就是一梭子。黑影 35 ==========第39页========== 登时不见了,枪声接二连三响起来。茂青迅速换个位置,把两支大镜面倒了倒手,又打一梭子,随即闪进路旁一块高粱地,在青纱帐里钻了一阵,就上路追赶老泉去了。保安队让茂青撩倒几个,下剩的爬在地上,一个劲儿地乱放枪,不敢往前挪一一步,直到车站的鬼子大队闻讯赶来,才伙起来向大庙搜索着前进。这时,茂青和老泉儿个人早已进了北山口,顺着那条僻静的山间小道走得正欢… 半夜时分,四个人齐齐整整赶驴进了栗子峪。见了区队长高鹏,一五一十汇报了情况。茂青交上野田和五支手枪,老泉交上两千支雷管。区队长、大李、战土们个个高兴,消息一阵风传开,人人拍手叫好。第二天召开了全区小队庆功大会。大嘎穿一身灰军装和茂青、老泉一起参加会。区队长在会上讲话,表扬了茂青、耿大爷、大嘎和老泉,号召全队同志向小英雄柳茂青学习。他讲了茂青很多优点和事迹,最后一点是“自觉遵守革命纪律”。区队长指着桌上的一堆战利品,提高了嗓门:“茂青同志缴获五支手枪,一支没留,全部交公了!”下面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家纷纷议论说:“小茂青就是过硬!”“以后只能叫‘小茂青’,可不能叫‘小枪迷’了。” 区队长讲完话,代表区小队发给茂青两样东西:一本书和一支二十响大镜面。书皮上印着四个大字:《论持久战》。 36 ==========第40页========== 智取岗城 冬天的黎明,寒星闪闪.冷气嗖嗖。一支连续夜行军的部队,在燕山群峰中飞快地挺进。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的一个突击连。连长就是柳茂青。 柳茂青十四岁参加抗日游击队,在这一带山里打了几年日本鬼子;四六年编入正规部队,又出关打了两年蒋介石。如今辽沈战役胜利结束,东北全境解放,军民斗志更加高昂,战士们纷纷要求早日人关,“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棚茂青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随大队伍打回关里。昨天下午,部队接到切割敌人、攻占岗城镇的战斗任务。太阳一落山,茂青就带着他的突击连插入他最熟悉的燕山,一夜之间,跑了九十多里山路。 星星稀了,月亮淡了,东方白了又红了。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年青的连长:高个子,宽肩膀,方脸盘,粗眉毛,黑灵虎亮的大眼睛。他挎着一把盒子枪,挂着三袋手榴弹,背包上还横着一支大枪,行军一夜,气不长吁,面不改色,大步流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离岗城镇已不到三十里。望着一道道高山大岭,想着当年的战斗生活,年青的连长兴奋了一路。眼下又看到卧虎山 37 ==========第41页========== 了,他立时想起山脚下的卧虎村,想起老房东石大爷。那是个多么热情的老人哪,六十上下的年纪,还赶着毛驴给游击队驮粮食,运地雷,东奔西走。一别四年,不知老人情况如何。团部指示,突击连白天在卧虎村休整,晚上玫打岗城镇,茂青正好可以看看老人。 太阳出山时侯,连队进了卧虎村。茂青把大枪还给新战士小陈,又和指导员老陆把队伍安排停当,就一个人往石大爷家里走去。刚进大门,就听一班长大高批着喇叭嗓子正在屋里数快板: “咱连长,真好汉,英雄事迹一大串。今天不把别的表,单说他的手榴弹。他投弹,赛火箭,甩手五十一米半。敌人见了吓破胆,坦克见了也完蛋!” “手榴弹还能打坦克呀?”这是新战士小陈的声音。“咋不能?”大高说,“在锦州巷战,咱连和敌人三辆坦克撞了个碰头。连长急了,摘下一袋手榴弹,三下两下这么 一缠,四根弦一齐拉开,‘腾’一家伙甩过去,轰隆一声,打头的坦克就瘫了!…” 茂青一挑门帘,大高登时收住话头,和小陈同时喊了声“连长!” 茂青对大高说:“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让你说那个快38 ==========第42页========== 板,怎么这么没记性。” 大高咧咧嘴说:“小陈一个劲打听你,连你挎那么多手榴弹他也打听。我就憋不住了。” 头发花白的房东大妈凑过来说:“说的挺带劲嘛,我爱听。”茂青亲热地叫了声“大妈”,笑着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先是 一怔,抬眼端详了一阵,惊喜地喊道,“哎呀1是茂青啊!长这高啦!一走几年不见面,可叫人想啊!”说着就推茂青坐在炕上。大高和小陈全愣了。茂青说:“我不是讲过石大爷的故事吗?这就是石大妈呀。”回头又问老人:“大爷呢?” 石大妈说,“拾粪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进来,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辛苦了,同志们!” 石大妈指着茂青说:“老头子,看谁来了!”老头说:“解放军嘛。” 茂青这时迎上去,紧紧握住老头的手,激动地喊了声“石大爷!”石大爷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认出是茂青,用手扳住膀子,半响不放。爷俩热热火火地唠了一阵,茂青就问起这一带敌人的活动情况。石大爷说:“前些时候,岗城镇的顽军三天两头来捣乱,把人祸害苦了,老百姓恨死了他们。这些日子风声-一紧,倒不常来。今儿早上过去四辆卡车,到县城拉给养去了。” 茂青问:“您昨知道是拉给养?” 石大爷说:“一辆车出了毛病,四辆都停下了。一边修理, 一边略略嚷嚷的议论。我拣粪从跟前过,就听见了。一个当官的挺着急,怕修不好,赶不回去。” 茂青问:“走了没有?” 39 ==========第43页========== 石大爷说:“早走了。这会儿该到县城了。”茂青又问:“有多少人?” 石大爷说,“一个车上十来个,总共不过一个排。”茂青听了很高兴,又仔细问了一回,就走出来。他一面走路一面想:“如果打个伏击,截下卡车,一来可以进一步弄清镇里的设防情况;二来可以利用卡车和敌人的装备,来个偷梁换柱,智取岗城! 茂青回到连部,把方才听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一套想法一 五一十对指导员老陆讲了一遍。 老陆想了想说:“想法很好,也很大胆,就怕这边枪声一响,打草掠蛇。” 茂青说:“岗城镇离这儿二十多里,又隔山,枪声肯定听不见。再说,还可以移密伏击,尽量少打枪。” 老陆说:“咱们马上向上级请示。”茂青说:“越快越好1” 团部离卧虎村只三里路,半小时后,团长高鹏带着作战参谋骑马来到卧虎村,和茂青、老陆几个连排千部一起研究伏击方案。 二 傍晌,突击连开出卧虎村,往西去了。走在前面领路的是白胡子老头石大爷。 过了一会儿,六七个小伙儿拽着一辆满载谷草的花轱辘车,地出村往西。驾辕的小伙儿大高个儿,黑红脸,浓眉大眼;上穿青棉袄,下穿蓝棉裤,都是半旧家织布的;头上一顶安帽子,脚下一双“踢倒山!”,腰里还扎一条挺宽的蓝布腰带。 40 ==========第44页========== 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青的连长一柳茂青。跟他一起拽车的是一班长大高和几个战士,也都是当地农民打扮。儿个人拽车走了一会儿,进了一条大深沟。这沟名叫卧虎沟,二里多长,是岗城镇到县城公路最险的一段。路就沿着沟坡上下盘旋,又窄又陡,盘到沟底,如在井里。茂青带人 一直把草车拉到沟底,放在路边僻静处。战士们扬头看了看说:“真好地势!把敌人截在这里,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茂青对大家说:“这次是秘密伏击,任务是截下卡车,迫使敌人投降。不遇到顽抗不准开枪。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但一定不要损坏卡车,一辆也不要损坏!” 几个人同时答应,“清楚了!” 石大爷从南面坎上走下来,告诉茂青:“上边全都布置好了。”茂青抬头望去,见指导员老陆正隐在一棵大松树后面向西跳望。茂青便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等他向这边发出信号。过了一个时辰,隐隐传来马达声。随后就见老陆朝茂青这边挥了挥手。茂青立刻带人拽起车,爬上公路的一个陡坡,但只爬了十几米就停下了,把偌大一辆草车撂在路的正当央,还用两块大石头从后面掩住轱辘。看看卡车露了头,几个人就装作又推又拉的着急样子,那车却是纹丝不动。敌人的四辆卡车驮着一探摞麻包和面袋,乌龟似的沿着沟坡爬下来。坐在上面的敌兵摇摇晃晃,不倒翁一般。头车爬进沟底,发现了坡上挡路的草车,只好停下,后面三辆也下了沟,站成一排。敌兵见车停了,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磕头打盹。 头车驾驶室里蹦出个人来,穿的挺整齐,挎一支美式冲锋枪。茂青估计是个排长。只见他一面往坡上走,一面冲草 41 ==========第45页========== 车大叫大嚷。 石大爷迭忙跑过去说:“对不起,老总。车打渥了。喊儿个弟兄推-一把吧。” 茂青跟在石大爷身边,也帮一句:“推一把吧。不然卡车也过不去。” 那家伙眼珠子一瞪:“想的倒美!老子给你稠沟里去1”说着,回过头去,分明要向车上喊人。 茂青趁这工夫,嚼地拔出手枪,腾地蹿上去,一把揪住那家伙的后脖领子,把枪往他后脑勺上一顶,霹雳似的大喝 一声:“不许动!” “不许动!”这是大高几个的喊声。他们早从草车上抽出步枪、冲锋枪,把枪口对准车上的敌兵。 老陆同时在坎上喊话:“你们被包围了,快交枪吧!”接着是一片惊心动魄的喊声,“交枪不杀!” 贼声未落,十几个战士从高坎上一跃而起,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分成四个小组嗖嗖嗖地跳上四辆卡车,真如天兵天将一般,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车上的敌兵心惊胆战。有的连喊“饶命!”有的往面袋底下钻,也有的眼巴巴望着茂青手里的那个官儿,不敢动弹。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的工夫发生的。 茂青左手使劲一提,差点把那个排长提到空中,大声喝道:“快下命令,交枪投降!” 那家伙早吓瘫了,结结巴巴地说:“弟…弟兄们,交…交…交吧!” 车上开始有人住下扔枪。就在这时,有个敌人,提着手枪要组织抵抗。茂青眼疾手快,当地一枪就撂倒了。茂青手 42 ==========第46页========== 里那个家伙以为是打他,“妈呀”一声,跪在地上,接二连 三地叫喊:“快交枪吧!快交枪吧!”几十个敌人被迫投降了…。 三 就在敌兵纷纷交枪的时候。团部迁到了卧虎村。茂青和老陆喊声“报告”,跨进团部。团长高鹏握了握两人的手说:“伏击打的满漂亮嘛。”老陆说:“全靠党的正确领导。”茂青接着说:“还有群众的大力帮助。”政委问:“大家的情绪很高吧?”茂青答:“恨不得立刻上车出发。” 政委说:“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指挥员沉着,冷静。根据俘虏提供的情祝,尽量考虑得细致一些,周到一些。” 茂青和老陆答一声“是”。 团长高鹏说:“茂青同志,谈谈你们的行动计划。”茂青说:“我带一排,伪装敌人,乘头辆车,攻占敌团指挥部一刘家楼。” 老陆补充告诉政委说:“老柳在这一带打过游击,进过岗城镇,认识那楼。” 团长高鹏说:“要快。进街以后,全速前进,打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又问茂青:“敌人警卫连就住在刘家楼大院前面,你们准备怎么对付?” 茂青说:“我们用卡车堵住院门,火力封锁,不让他们进院进楼。” 政委说:“好!占领敌人指挥部以后,要随机应变,扩大 43 ==========第47页========== 影响,搅乱他们的部署,和后续部队内外夹击,里应外合。”茂青答应一声,接着汇报:“二排、三排由指导员带领,分乘后面三辆卡车。我们把车上的粮食御下一半,其余的堆在车厢四周,把人藏在中间。从外面看,只见麻包、面袋,看不见人。” 政委说:“这点子好。” 老陆说:“也是老柳想出来的。”茂青说:“大家一块研究的。” 团长高鹏说:“粮袋堆高点,注意不要露出破绽。”老陆说:“我们进门就停车,立即夺取城门和两侧的暗堡。” 高鹏说:“我们从俘虏嘴里摸清了底细,敌人又猝不及防,夺取可能比较容易。困难在于夺取以后。敌人在西]附近住 一个营,后续部队赶到之前,一定要向你们疯狂反扑。” 老陆响亮地回答:“我们一定坚决顶住!” 高鹏又说:“岗城镇战斗对我们切割包围两边的敌人有重要意义。要发扬突击连勇敢、顽强的战斗作风,压倒敌人,坚持二十分钟,保证大部队顺利进城。” 茂青胸脯一挺,和老陆同时回答:“坚决完成任务!”政委语重心长地说:“把强攻改为智取,这对全团、全师来说,会用更小的代价赢得胜利。但对你们突击连来说,任务是更加艰巨了。既要坚定果敢,又要机动灵活,特别需要大无畏的革偷精神。” 茂青望着改委的脸,激动地说:“请首长放心。为了革命,为了人民,为了解放全中国,我们突击连的战斗口号是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 44 ==========第48页========== 胜利1” 高鹏和政委听了,同时说一声“好!” 高鹏看了看表说:“回去准备吧。现在是三点三十五分, 五点准时出发!” 茂青、老陆敬礼,走出团部。 四 西山收尽了落日的余辉。四辆卡车风驰电掣,离岗城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坐在头车驾驶室里的柳茂青,穿着敌军排长的删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先是看见了城门洞,接着又看见了两个把门的敌兵,再后就见他俩大模大样地冲卡车摆手,意思是要停车检查。 茂青低声命令司机:“加大油门,全速前进!” 头车鸣地一声,闯进城门。跟着,二辆,三辆,四辆也闯进来。 一个家伙骂道:“他妈的!拉给养就不接受检查?老子到团部去告你!” 话没说完,后三辆车嘎然停下。俩家伙以为是接受检查,就晃晃悠悠走过来,万没想到从车里啥燴嵋跳出百十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只吓得魂飞胆裂,目瞪口呆,一个刚举枪准备顽抗,就被刺刀捅倒了。另一个立刻举手交枪。老陆随耶指挥队伍迅速冲向门楼和暗堡。 再说茂青指挥的头车,象一只下山的猛虎,呼啸着直往前冲。只一分钟,就从城门冲到刘家楼前。茂青说一声“停”,卡车正好横在院门口,差点把大门堵死。一个门岗立刻过来干涉,喝令“开走”。 45 ==========第49页========== 茂青气冲冲走下车来,愤愤地说:“我们要找团长告状! 三营把门的太不象话,不放给养车进城!”说着带人就往里闯。 那个门岗见势不好,要鸣枪报警,不料被一排长从后面拦腰抱住,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后乖乖地作了俘虏。 就在这时,西门那边接连响了几声枪。不用说,一定是老陆他们正在夺取敌人的工事。茂青把手一摆,一班、二班就跟连长冲进楼里。 这是一座二层小楼,也是这古老的小城镇里唯一的楼房,敌团指挥部设在楼上。茂青把二班留在一层,对付电话总机和值班室里的敌人,自己和大高带着一班飞步上楼。刚出楼梯口,就听左面屋里有一个四腔的人大喊大叫:“我问你西门为啥打枪!什么?不清楚?!饭桶!快给我查!”随即“啪”地一声,分明是摔电话。茂青想:听这语气,准是敌团长熊德。伸手把门拽开,大高端着冲锋枪腾地蹿了进去,猛喝一声:“不许动!” 茂青和几个战士也脚前脚后闯进屋,把枪口对着敌人:“举起手来!” 电话机旁坐着个胖子,一脸横肉,满腮胡楂,此人正是熊德。他跟前站着团副、参谋长、副官和护兵。听到贼声,熊德头一个举起了手,定神一看,进来的全是自已人打扮,就又把手放下来,装模作样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话音未落,一楼就乒乒兵乓地打起来了。 茂青厉声答道:“我们要活捉熊德,解放岗城!”说着,手里的冲锋枪哒哒哒地响了。大高的枪也同时响了。正在掏枪的敌团副和护兵叭噔叭噔倒在地上。熊德和 46 ==========第50页========== 他的参谋长、副官迭忙把手举起来,被两个战土缴了械。这时,电话铃爆豆似地响起来。茂青叫大高把熊德儿个带到另一个房间看起来,自己走到桌旁,拿起话筒,只听里面叫道:“是团长吗?我是黄申。哪里打枪?有情况吗?”茂青憋粗嗓门,把嘴贴近话筒,学着熊德的四川声调,喊着说:“三营这边发现几个游击队,正在追捕。你们一营别动,不要大掠小怪,扰乱军心!”话筒里连忙答一声“是”。 这里要交代下:茂青咋知道黄申是一营的呢?原来他审问俘虏特别细心,连敌人几个营长的名字都问个一清二楚。 一营黄申,二营钱太,三营孙绍祖,警卫连长贺罐庭。茂青打电话时,楼里楼外都在进行激烈的战斗,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楼外是敌警卫连开始进攻,楼里是几个敌人在负隅顽抗。茂青撂下话筒,跨进楼道,从窗口向外观察。只见天已黑下来,星光点点,灯火稀疏,墙外街里一群群敌兵挨挨挤挤,噪噪喊喊,纷纷爬墙爬汽车。有些被打了下去,有些早已进了院子。一排长带领三班正和院里的敌兵拚刺刀,枪声、喊杀声、刺刀撞击声响成一片,惊心震耳。进院的敌兵越来越多,三班对付不过来,有几个家伙气势汹汹地往楼里冲来。情况十分紧急。 茂青吩咐走过来的大高:“一班赶快占领窗口!封锁墙头和大门1” 说罢,端着冲锋枪跑步下楼。跑到楼梯转弯处,见二班两个战士正用步枪对着拥进楼门的敌兵射击。敌兵仗着人多,楞往里闯。茂青顺手拿过通讯员的冲锋枪,一扣枪机, 一排子弹扫过去,立时倒了五六个,下剩的连爬带滚逃出去 47 ==========第51页========== 了。 这时,二班长也带着战土赶到门口,向茂青报告:一楼敌人全部肃清。 茂青二话不说,大喊一声:“跟我来!消灭院里的敌人!” 十儿个战土端着刺刀,喊着杀声,随着连长和二班长冲出楼门,杀进院里。茂青见三个敌兵围着战士小赵拚刺,就奔过去。小赵很勇敢,面对三把刺刀,毫无惧色,瞅个空子,猛刺一刀,那家伙嚎了一声倒下了。小赵还没拔出刀来,另两个家伙就恶狼似地向他扑去。茂青立即扣动扳机,撂倒一个。另一个恰在茂青和小赵中间,没法用枪打。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儿,茂青猛然使出全身力气,惊天动地地大吼一声:“杀一!”同时箭一般地扑上去。这-一声吼不要紧,全院敌人都吃一惊。那个冲向小赵的家伙吓得浑身一哆嗦,以为刺刀到了身后,迭忙收步,回身应战。由于惊吓过度,心慌意乱,腿肚子一软,站脚不稳,摔了一个狗吃屎。小赵回过身来,一步赶上,给他一刀。 茂青一杆冲锋枪,左冲右扫,哪儿激烈往哪儿奔。扫倒几个之后,一个胖敦敦的狗熊样子的家伙向他冲来。他一扣扳机,枪没响,原来梭子打空了。狗熊的刺刀来得凶,照着腹部直刺过来。茂青来不及换梭子,便用枪筒使劲一磕,咔嚓一声,磕开了刺刀,顺势往前一撺,撺到狗熊跟前,丢下冲锋枪,双手攥住对方的枪杆。两个立刻展开一场夺枪战斗。你抻过来,我拽过去,撕撕掳掳,撑撑持持,狗熊动作很笨,可是很有儿斤力气。茂青力夺几次,那家伙都没撒手。茂青又使两个绊脚,无奈狗熊块头大,站的稳,绊他不倒。茂青见他有蛮劲,便在肚里另打主意。僵持了一阵,狗熊急了, 48 ==========第52页========== 两只猫眼瞪得溜圆,狠命往回抽那支枪。茂青先是用力撑住,分毫不让,等狗熊急到顶点,力气使到十二分,然后猛-一撒手,那家伙摔个仰面朝天,上着刺刀的步枪也脱了手。茂青 一步赶过去,抓起那枪,没等狗熊翻过身来,就把刺刀插进他的心窝。 经过这样一番苦战,院内的敌人一个个地倒下去,终于完全消灭了。院外的敌人被楼上的火力封锁着,一时间冲不进来。茂青拾起冲锋枪,带人回楼。他忽然感到左肩下面隐隐作痛,低头一看,棉袄被子弹穿个洞,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没理会,一面让卫生员抢救伤员,一面和一排长清点人数、指挥战斗。 这时候,西门传来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茂青听了听,知道敌人投人的兵力不小。他想:“团长估计得不错,孙绍祖拚命要夺回城门。”又想:“城门他是夺不回去的。可老陆那边压力太大,我干脆来个调虎离山,让孙绍祖来打贺耀庭吧。”想到这里,匆匆进屋,拿起话筒:“接孙绍祖!”电话接通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茂青耳边响起来:“团长吗?我正要向您报告,现在已经查清了,是…” “住口!”茂青冲话筒大吼一声,接着喊道:“你这个饭桶,怎么把共军给我放进来了!你还要不要脑袋!” “团长,您别着急。您的声音都…唉,您别着急呀!”“他妈的,还不着急!共军正在攻我的楼!攻我的楼!”“共军太狡猾了,冒充咱们队伍混进来的。拉给养的卡车” “少废话!快派两个连来,给我消灭!” “我们正在夺城门。这边的城门和暗堡全叫共军占领 49 ==========第53页========== 了!” “混蛋!我这儿要紧,城门要紧?!”“调那两个营吧。” “不行!那边发现大批共军!”“这…” “不执行命令,我枪毙你!”“执行!执行!马上执行1” 茂青放下电话,回到楼道,敌人正在外面发起冲锋。三挺轻重机枪疯狂地对楼窗口扫射,妄图压住我们的火力。几 十个敌兵上了墙,上了卡车,有的已经跳进院里。战士们冒着吱吱怪叫的子弹,紧张、顽强地战斗在每一个窗口,有的受了重伤还坚持射击。枪弹、手榴弹从这些窗口飞出去,砸下去,砸向墙头、院里的敌兵。 蓦地,我们的机枪不响了。敌人嚓叫着往墙上爬,往院里跳,往楼里冲。 一排长在楼那头急城两声:“机枪!机枪!” 茂青扭头一看,射手倒在地板上,副射手也挂了花。他 三步两步奔过去,抱起机枪就扫起来。偌大一挺“加拿大”,在他手里就象耍弄小木棍一般,要高就高,要低就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枪口指处,敌兵一串串翻下去,翻下去了。随着枪身的振动,茂青左肩的伤口阵阵剧痛,汗珠从脑门一颗颗地渗出来。他不管不顾,紧闭着嘴,圆睁着眼,越扫越猛。一个战士兴奋地喊道:“打的好!” 敌人这次冲锋又被打退了。茂青麻利地换上梭子,谁备再打。就在这时,西边忽然枪声大作。楼前的敌人霎时间一片慌乱,迭忙掉转枪口,向西开火。 50 ==========第54页========== 一排长跑过来冲茂青喊:“连长!连长!大部队打进来了!” 茂青冲他摇摇手说:“是敌人自己打自己。” 一排长开头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嘻开嘴巴笑着说:“是你调来的吧?好哇!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让他们自己咕咚去吧!” 茂青说:“告诉同志们,这会儿只作打的样子,不要大打,让敌人自已拚消耗。我们保存力量和子弹,等着配合大部队进攻。” “是!”一排长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走了。 外面打得十分热闹。两边的枪声搅在一起,象烧开的饭锅。打了一阵,这边渐渐支持不住了,有几个家伙掉头要跑。茂青正要采取行动,忽听下面有人叫喊:“别跑!别跑!二营来援助我们了!”接着就见南面开来一支队伍,象一群老鸦在前面散开,随后就和西面的敌人干上了。 原来,在茂青给孙绍祖打电话时。敌警卫连长贺耀庭正在向南门的钱太求救。钱太听说刘家楼被占,慌了手脚,又听说“共军”不多,就大着胆子带两个连来了。走到半路,贺耀庭派人告诉他:“西门打进来一股共军,正在向我们进攻。得先打退西边,然后攻楼。”钱太听了,心里发毛,可又无可奈何,只好摆开阵势,同西边交火。这边猛添一股子兵,西边的孙绍祖感到了,也看到了,立即记起“团长”方才讲的话:“那边发现大批共军!”心想:不是钱太投降了,就是让共军混进来了。这么一想,立紧张起来,可又怕团长怪罪,不敢就撤,嘴里指挥打仗,心里却在打鼓。他和钱太,这会儿真是麻秸打狼一两头害怕。 51 ==========第55页========== 敌人这些情况,楼上的茂青不全知道,但从混战的局面上也看出了儿分。他对班、排长说:“方才我们小打,是想暂时保留敌警卫连的残余力量,让它替我们打孙绍祖。现在这边加强了,姓孙的二心不定。我们要狠揍钱太、贺耀庭,让姓孙的定下心来,混战下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战土们望着眼下的敌兵,手早痒了,命令一下,立即开火。刘家楼前面硝烟滚滚,子弹横飞。孙绍祖那边见了,果然添了力气,火力越来越猛。楼前的敌人两面挨打,焦头烂额。 暮地,西门里响起暴风雨般的枪声和喊杀声,西边的敌人登时乱作一团。楼前的一伙以为是他们]三营打过来了,一时反倒威风起来,一面继续往西打,一面加紧攻楼。茂青想:大部队已经打过来了,要消灭敌人的火力点,为大部队开路。见敌人一挺重机枪架在-·段矮墙后面冲这边叫,就指挥小陈几个战士集中火力向它射击。敌人的射手被打倒了,一会儿那机枪又叫起来。 茂青说:“用手榴弹!”小陈说:“太远,怕够不上。” 茂青说:“我来!”说着,从战士手里接过-一颗手榴弹,嗖地撇了过去。那家伙在半空飞了一阵,不偏不歪,正落在敌人机枪跟前,接着轰地一声晌,连枪带人全炸翻了。 我们的大部队从西面横扫过来,席卷着敌人,又向东面横扫过去。 楼里的同志们高兴得欢呼起来。茂青下令戴上袖标,谁备迎接队伍进楼。 就在这时,一个战士惊叫起来:“连长!你负伤了!” 52 ==========第56页========== 茂青低头看看,左肩下面,棉衣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毫不在乎地笑笑说:“不碍。” 卫生员立刻跑来给他包扎。他却急匆匆走进屋,抓起桌上暴响的电话。卫生员也急忙跟进来,上手给他解袄扣。茂青一面抒开左臂,任凭卫生员处理伤口,一面冲话筒大声说:“黄申吗?不要向熊德呼救了,他早已成了我们的俘虏。你们的二营、三营也全被我们消灭了。你现在只有一条生路: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茂青说到这里,见团长高鹏和政委走进来。他放下话筒,刚要敬礼,高鹏和政委就握住他的手。 53 ==========第57页========== 火眼金睛 故事说回到于家堡。 这年过了“大寒”,村里家家户户张罗过年:淘米碾面,扫尘土,写春联,…。姑娘穿上新花袄,老头戴上新毡帽,孩子们噼擗啪啪放鞭炮,民兵和小学校正赶排文艺节目。大家欢欢喜喜,准备过土地改革后的第一个春节。 就在这时候,村子里出了几档子事,给人们欢乐的心上罩了一层阴影。 一天晚上刚掌灯,村里的狗越咬越凶。出屋吆喝狗的人,看见东山有一道红火在晃动,往西山一看,又有一道绿火晃动。脚前出,脚后进,一会儿就有五六个人把这情况报告了民兵队长赵大虎。大虎把民兵分成两路追过去,到山根山腰搜了一遍,连个人影也没见。 又一天夜里,大虎从乡政府开完会回到家,把七九步枪挂在墙上,正准备上炕,忽听啪的一声响,一块石头打在窗棂上。大虎拎着枪撑出去,大喝一声:“谁!”没有动静,看大门,还紧紧关着。 乡政府出了一张拥军优属的布告,先一天下午贴出来,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有人说:是不是风刮跑了?更多的人 54 ==========第58页========== 证明:那天晚上天晴气朗,连一点儿风丝都没有。 出了怪事,谣言也就跟着来了。什么“正月反,二月乱, 三月就变天”,什么“红绿火是狐仙炼丹,明年人有七七四十 九天的大灾大难”。人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有的说:“不知是哪个地主坏蛋捣鬼,安心不让咱过消停年。”有的说:“我看是耗子舔猫鼻子一找死!咱的治保主任饶不了他们!”他说的治保主任是谁呢?就是复员军人柳茂青。茂青在平津战役的一次战斗中负重伤住了医院,第二年秋天复员回乡。离乡八年,于家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地主老财被斗,被分,倒了,臭了,贫下中农翻了身,分了地,掌了权,扬眉吐气。农会主任就是当年送他参军的何老泉。老泉告诉茂青:看菜园爷爷故去了,老乡长调到县上去了,目前工作正缺人手。接着就问他:“你是搞文,还是搞武?”茂青笑着说:“搞革命。”老泉说:“好!”不久,茂青就担任了村治安员,随后又担任乡的治保主任。他整天枪不离身,每天天一亮就和幼年时的伙伴赵大虎领着民兵操练,晚上和民兵一道打更巡逻,随时注意敌人的活动。有一次,他问大虎:“你对咱村几个戴帽儿的有什么看法?”大虎顺口溜出这么几句:“见着赵大虎,心里就打鼓;见着柳茂青,点头又鞠躬。”这是儿个民兵编的顺口溜。茂青听了也噗哧一声笑了,随后严肃地对大虎说:“可不能光看表面哪。”大虎说:“那当然。丁武就很不老实,瞧他那两只狗眼睛就知道他肚里是颗什么心!”茂青说:“不光丁武。对那些走路低头、说话哈腰的,也要多留神,丝毫不能放松警惕。”大虎说:“那是。别看嘴上又软又甜,心里不知怎么恨共产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几头赖蛤蟆拱不倒酱缸。”茂青说:“不。他们 55 ==========第59页========== 是赖蛤蟆,但又不只是赖蛤蟆。他们还是狼,是疯狗,每时每刻都想咬人,咬共产党。我们的眼睛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们,”过了几天,那几件事就接二连三闹出来了。大虎说:“让茂青道着了。疯狗真的下口了!”茂青和老泉一商量,立即召开骨干会,分析情况,研究对策。 二 这会是在茂青家开的。这里顺便交代几句:茂青复员时,他爹已经去世,嫂嫂带侄儿们跟哥哥去门头沟煤矿了,家里只有茂青一个人,村里干部图清静,常在这里开小会。这天参加会的除了茂青、老泉、大虎和儿个民兵骨干,还有儿童团长孙刚,他是茂青特意叫来的。 大虎粗声粗气开头炮:“疯狗下口了,没别的,打!”茂青问:“目标呢?”大虎说:“丁武!”茂青问:“就…个?”老泉说:“不可能。顶少俩。那红绿火的勾当一个人就千不了。”接着大伙把全村儿个地富反坏挨着个捋了一遍,觉得最可疑的还是丁文、丁武兄弟俩。 解放前,丁家是方圆几十里头号大地主,丁文、丁武是丁家的台柱子。这哥俩有几处不同:丁文又瘦又小,白脸一张,外号人称白眼狼,丁武五大三粗,又黑又胖,一脸连鬓胡子,外号人称黑煞神。白眼狼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还会画个字画,刻个图章,一眨眼一个鬼主意,成了丁家的大当家的;黑煞神念书尽逃学,专找师父练拳脚,结交一帮流氓、恶棍,为非作歹,对穷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名符其实象个煞神。这哥俩也有儿处是相同的:爹是一个,根是一条,都是贫下中农的死对头;土改时候,对对双双,同一个台上56 ==========第60页========== 挨斗争,又同一天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土改以后,双双对对,都被群众管制起来。这一年来,两人的表现似乎很不 一样:丁武见人脸一扭,大眼珠子轱辘辘转,派他干个什么活,不是嘟嘟哝哝,就是磨磨蹭蹭;丁文呢,干活痛快,汇报勤快,见人满脸挂笑,办事点头哈腰,他老婆二妖精逢人便讲:“我们那口子可老实啦,三岁孩子骂他八辈祖宗他也不回嘴。” 这么一个丁文怎么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呢? 茂青说:“我怀疑了文是有根据的。这根据…孙刚,你说吧。” 大家立刻把眼光转向儿童团长。 孙刚兴冲冲地说:“茂青叔回来以后,就给我们儿童团布置任务,让我们监视地主分子的活动,有什么情况向他报告。我家和丁文住隔壁,我就盯上那家伙了。丁文的小儿子常和我兄弟小铁一块玩,我就找机会和他聊大天儿,套问他爹的情况;有时还故意让小铁去他家玩,也是为了监视丁文。”大虎听到这里,夸孙刚说:“‘团长’的招子还不少哪。”孙刚说:“也是茂青叔教给我们的。”茂青说:“讲你发现的情况吧。” 孙刚说:“这些天来,丁武找丁文特别勤,丁文也上丁武家去过两次,俩人还一块喝过酒、吃过饭呢。”老泉说:“这俩东西往一块凑就有文章。” 孙刚说:“我也这么想。昨后晌,丁武又来找丁文,他进去不一会儿,我就把小铁打发过去了。小铁回来说,丁家屋门从里边插上了,叫了半天才开开。小铁在门外听见屋里扑楞扑楞响,好象忙着藏什么东西,他还听见有掀动炕席的声音。” 57 ==========第61页========== 孙刚说的这些情况,立刻引起大伙的议论,都说这里面 一定有鬼。有的主张马上把他俩抓起来,用人看上,打他个出其不意。大虎这回多了个心眼,他说:“在没拿到真凭实据以前,不要打草惊蛇。”茂青说:“很对。现在长虫刚露头,你一惊动它就缩回去了。要放它爬到洞外边来,抓住它的小尾巴。”老泉说:“稳扎稳打,这主意好,茂青你就调遣吧。”大虎说:“看来需要加紧巡逻。民兵的节目还排不排?”茂青想了想说:“节目照常排练,比九晚上准时演出。还有,演剧的事要广播广播,宣传宣传,最好做到家喻户晓。”接着他小声说出一个主意来,大伙听了都赞成。大虎高兴地说:“这叫内紧外松,引蛇出洞。” 三 当晚,小学校里,锣鼓敲得格外响,胡琴也拉得特别起劲,节目排得此以往哪天都欢。民兵、学生、小孩子,还有爱看热闹的老人,出出进进,说说笑笑,老泉有时也在那里露露面,照应照应。可是谁也没见茂青和大虎。 原来,他俩带两个民兵,正在一家房脊上面趴着呢。那房东邻丁武家,西靠丁文家。人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两面丁家的院子和门窗。 一个整夜过去了,丁氏兄弟毫无动静。义一个整夜过去了,那房脊上的几个人还没发现什么情况。大虎急得直转磨磨儿。茂青说:“心急吃不了热锅饭,和老奸巨滑的狐狸周旋,有时特别儒要耐心。” 第三天掌灯时分,茂青儿个人又向那所房子走去,走到丁武家院墙外面,忽听屋里有人在打嘴仗。 58 ==========第62页========== “你一点也不心疼,说得比吹灯草灰还容易!”这是丁武老婆的声音。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砍个梨树权子也值得嚷嚷!”这是丁武的声音。 “刻个手戳砍那么粗一根!少结多少梨?” “行了!行了!也不是外人,哥们兄弟总得有个穿换。”尽管了武压低嶸门,外面还是听得十分真切。过了一会,大概丁武烦了,大声喝斥老婆说:“你他妈的再蘑,老子就宰了你!”这一声果然有效,再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了。茂青让两个民兵上房监视,自己和大虎径直进了丁武家的后园子,来到一棵梨树底下,一查看,果然有个新锯的茬口,足有茶碗口粗细。茂青端详一阵,忽然想到那张被人揭走的乡政府布告,想到上面盖着的那个圆圆的,红红的乡政府印,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丁文会不会私刻公章呢?”第二天,他把这想法告诉老泉和大虎,他俩也说“很可能”。茂青说:“如果真在刻大印,情祝就更严重。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四 腊月廿九是个大晴天。太阳卡山时侯,孙刚和几个半大孩子每人拿个喇叭筒,站在小学校房上广播开了:“今晚在小学校操场演脚!”赵大虎也扯开嗓门在街上贼:“民兵到操场集合,维持秩序!” 人们三三五五、携男抱女,说着、笑着向那个临时剧场奔去,那边响着一阵阵欢暴的锣鼓声。 夜深了,喧闹的村子忽然静下来,只隐隐传出细细的胡琴声,节目已经开演了。 59 ==========第63页========== 就在这时,一家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从里面闪出个粗墩墩的人影。只见他回身悄梢把门关好,蹑手蹑脚溜出院门,左边瞧瞧,右边望望,见没有人,就蹑手蹑脚朝村东走去。此人正是丁武。他做梦也没想到,村里村外早已布置好民兵的暗哨,他方才那些鬼鬼祟祟的行动,都被房脊上的茂青和大虎看在眼里,等他走远一点,两人就轻手轻脚下了房。丁武头里走,茂青和大虎后面跟着。出了村口,丁武又前后左右望了望,却没有发现躲在树影里的大虎和茂青。随后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直奔东山。茂青和大虎从树影中闪出来,又带上两个放暗哨的民兵,追了过去。一会儿丁武上山了,茂青便留下大虎和另外两个民兵跟踪,自己加快脚步,从旁边一条小路绕到丁武前面去了。丁武上到半山腰,回过身来,蹲在地上,从腰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转眼功夫,一团红火就在他手里摇晃起来。 “不许动!”大虎大喝一声,象睛天霹雳,吓得了武一哆嗦,慌忙灭了手里的火,转身就跑。 “不许动:”又…个晴天霹雳迎面炸晌,一支步枪的枪口刚好抵住他的前胸,端枪的是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眼里闪着利剑 一般逼人的寒光。丁武登时认出那人,“妈呀”一声,跪了下去,连喊:“主任饶命!主任饶命!”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小学校的操场上还在演剧。一个节目刚演完,下一个节目还没开始。台下很活跃,笑声、议论声、叫好声响成一片。忽然有人大声喊: “欢迎茂青来一个好不好哇?”“好一一”全场一个声音喊。 一、二1” 60 ==========第64页========== “快快快!” 幕布刷地拉开了。人们·下愣住了。只见茂青、大虎和几个民兵押着丁武上了台。丁武耷拉着脑袋,光一只脚(不知什么时候,鞋也丢了一只),活象一条落水狗。茂青和民兵们精神抖擞,英姿勃勒,儿支步枪上的刺刀闪闪发光。大家看了一阵,心里明白了几分。只见茂青走到台前,放开他那洪亮的嗓门讲话了:“同志们,老乡们!你们看看这是谁?咱们高高兴兴地过春节,演节目,阶级敌人不舒服,不甘心,要破坏!”他左手举起个手电筒和一块红绸布,接着说:“这就是东山上那个红火,是丁武这家伙干的。他装神装鬼,扰乱人心,叫民兵当场抓住了!” 剧场沸腾了。台上台下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口号声:“打倒丁武!”“打倒地主反革命!” 茂青让民兵把丁武带走,又说了下面几句话:“阶级敌人要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这是白日作梦,只要我们擦亮眼睛,提高警锡,他们的阴谋就永远不会得逞。”随后把手一挥:“我们的剧接着演!” 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一个孩子喊着说:“茂青叔,你的节目还没演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乐呵呵地说:“演过啦。戏名就叫‘夜捉丁武’,还是真刀真枪的呢:”大家听了全乐了。 五 茂青、老泉、大虎、孙刚和几个民兵,连夜审了丁武。这家伙开头只承认自己打手电的事,别的一问三不知。后来 61 ==========第65页========== 实在躲不过,只好说出西山打绿火的是丁文,可是不肯往深交代。天亮时候,大家研究下一步怎么行动。茂青说:“交代出丁文就好办。单凭装鬼惑众这一条,就可以把丁文抓起来,搜他的家。”孙刚说:“可别忘了搜炕席底下,小铁那天听见屋里炕席响。”这时,监视丁文的民兵来报告:丁文一夜没动静。茂青说:“走,咱们把他捅出来!”民兵一听要动手,个个精神百倍,几天的疲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茂青、大虎带领下,旋风似的来到丁家门前。 茂青走在前头,儿步跨进门槛,两道目光象刀子似的直逼丁文。丁文一见突如其来的茂青,情知不妙,不禁倒吸了 一口凉气,说话也结巴起来:“主…主任,过年…大喜呀?”茂青声色俱厉地说:“少废话!找你到乡上走一趟!”丁文被大虎和两民兵押走了。他老婆二妖精披头散发追出房门,又急急忙忙折回屋里。这个地主的女儿妖里妖气,面无血色,细长脖子麻秸腿,叫人见了就想起《西游记》里白骨精的骷髅。她哭哭咧咧问茂青:“我男人又犯了什么法?”茂青说:“犯什么法你心里明白!”又说:“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我们动手?”二妖精装模作样地说:“我可有啥要交的呀?”茂青把手一摆:“搜!”几个民兵立刻行动。小孙刚伸手就揭炕席。二妖精一见,象给蝎子蜇了一样,不顾一切奔过去,一屁股坐在炕头上,拍手打掌地说:“你们不能动这个呀,这都是老娘们的脏东西!”茂青见她那副神态,心里更有了底,大喝一声:“快躲开!”二妖精浑身一激冷,可是还没动地方。茂青回头对民兵说:“她再不挪窝,就拉出去游街!”二妖精一听“游街”二字,慌了神,迭忙下炕。茂青把炕席掀起来,发现有块炕坯没勾缝。揭开那块坯, 62 ==========第66页========== 孙刚立刻叫起来:“好家伙,全在这呢!”原来那里放着三样东西:一个包着绿绸布的手电筒、一个油布包和一个装茶叶的铁盒子。二妖精一见,登时嚎啕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天哪,这都是些什么呀!我可不知道哇!”茂青打开茶叶盒,里边是个纸包,展开那纸包,便露出一枚新刻好的乡政府图章,包这图章的纸就是那张被人揭走的布告。茂青又打开油布包,一把雪亮的匕首立时出现在眼前,另外还有个黄纸本,那是丁文亲手写的变天账。 民兵们看着这些东西,一个个怒不可遏,呼拉一下围住 二妖精。二妖精嚓着说:“上有天,下有地,我要知道这些不得好死,车轧死,雷劈死,掉在河里水淹死,喂虾喂鱼喂王八。我实实在在不知道哇,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哪!”茂青见她这般耍赖,又好气义好笑,突然严厉地吆喝一声,二妖精这才住了嘴。茂青随即说出八个大字:“老实反省,听候处理!”说完带着民兵走了。 当天下午,丁文、丁武就被送到县公安局。五天以后,在于家堡开了他们的公审大会。原来,这两个家伙想趁春节的机会,大搞一番破坏活动,还想杀害村干部,然后逃跑,私刻公章就是为了逃跑时伪造路条用的。人们听了,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老贫农愤愤地说:“这俩狗东西比蝎子还毒,比狐狸还滑呀!”一个民兵接过来说,“再毒再滑也逃不出茂青的火眼金睛。”茂青在旁纠正他说:“群众的眼睛才是真正的火眼金睛。于家堡千百双眼睛擦得亮亮的,睁得大大的,就能制服一切敢于反抗的阶级敌人。” 63 ==========第67页========== 麦收时节 一九五五年麦秋到了。这是于家堡光明高级农业社成立后第一个麦秋。大片人片的麦田象金毯,象案板,黄橙橙,平展展。风一吹,麦浪翻滚,滚得人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弓着腰,到麦田里转了一遭,回来逢人便讲:活了九十三岁,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麦子,这么好的庄稼。社员们一个个高高兴兴,乐乐颠颠,浑身上下憋足了劲儿。社主任柳茂青说声“开镰”,男女老少一齐动手,割的割,捆的捆,拉的拉,拣的拣,起早贪黑,嘁哧喀嚓,儿天工夫,颗粒上场。场院里的大麦垛“个挨着一个,小山一般。麦子上场,日夜齐忙。这天下晌,茂青正领着社员热火朝天地打最后一场麦子,会计淑芳忽然跑来,老远就冲茂青喊:“‘赵工作”来了,找你1”茂青说:“让他到这儿来。”淑芳说:“他不来,说有要紧事,单找你谈。”茂青听了,撂下手里的 一把麦子,迈步就往社里走。 “赵工作”是谁?社员们都认得,叫赵喜有,是个区于部,具体职务没人说得清。从打土改以来,他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常在于家堡一带转游,嘴里一句口头禅:“我是代表区里来做你们工作的。”天长日久,人都叫他“赵工作”。本村有64 ==========第68页========== 他个连襟,叫于本兴,是个富裕中农。赵喜有常在那里落脚吃喝,因此也有人叫他“于本兴连襟”,虽说罗嗦一点,叫顺了口也就习惯了。 赵工作一晃半年多没到于家堡来了。说起来也是有原因的,自从柳茂青一九五二年担任党支部书记带头办起农业社,这位赵工作就儿次下来反“冒进”。一九五三年那次反得最凶,说什么群众觉悟跟不上,社会主义的农业社还是遥远的事,茂青不服,拿出毛主席的《组织起来》和他辩论。他急眼了,拍桌瞪眼,大发雷霆,说茂青目无组织,对抗领导,扣了一大堆帽子。茂青一气跑到区里,向区委郭书记做了汇报。后来听说赵喜有挨了批评。从那以后他就来得很少了。这半年多居然一次没来,只在今年正月来过一封信。那封信也怪有意思的。正是“光明”开会转高级社那天。社的院子就是会场。北房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大门口贴着 一副又宽又长的大红对联: 实现合作化结束千年苦成立高级社更上一层楼 横批上面四个字:“步步登高”。院里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声暄嚷,锣鼓咚悠,一片欢天喜地的热闹景象。二十 七岁的社主任柳茂青心里欢喜脸上笑,出出进进忙个不停。忽然,邮递员小王走进来,递给茂青一封信。茂青打开一看, 一张横格纸上写着这么几行字: 光明社主任柳茂青同志: 听说你社即将转入高级社,我很诧异。革命热 65 ==========第69页========== 情可嘉,操之过急不妥。群众既有意见,干部岂可孤行?初级社目前尚不普遍,高级社更是凤毛麟角。我意稳扎稳打,切勿冒进:过三五年再转也不为晚。本想亲走一趟,同你面商,无奈患病在家,心有余而力不足。草此短信,望慎重从享。 此致 数礼! 赵喜有 一九五五年二月五日于赵庄 茂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看完了这封半文不白的信。有儿个字不认识,有儿个词儿根本不懂,但那信的要领和写信人的思想,他却看得真真白白。他想:“怪不得前天到区里向郭书记请示转社的时候没有见到赵喜有,原来他在家里养病。”又想:“在家养病怎么知道光明'要转高级社昵?又怎么知道群众有意见呢?‘听说’,听谁说的?哼,还不是他的那个‘群众’。赵喜有啊,赵喜有!你的眼睛怎么只看见那一个人,看不见几十、几百贫下中农呢?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个阶级的板凳上呢?‘过三五年再转也不为晚”,说得轻松!我们快马加鞭还嫌慢,你要我们骑牛、骑蜗牛,原地踏步,让成百上千的群众迁就一个富裕中农。哼,休想!没门儿1办不到!”茂青想到这里,脸色转红,心情激动,把信迭巴迭巴往兜里 一塞,登登登走到大鼓跟前。打鼓的小伙子以为要开会了,迭忙住手。不料茂青从他手里接过鼓槌,抡起就擂。鼓音重,鼓点紧,嘣咚嘣咚震天响。院里坐等开会的人一下又都站起来,望着打鼓的茂青,有的谈笑,有的发楞,有的吃惊。茂青本来会打鼓,那是前几年和民兵一块演戏排节目练出来的。 66 ==========第70页========== 自从当上党支书,又带头办起农业社,工作一天比一天忙,几年没摸鼓槌了。这会儿他不宣布开会,突然打起鼓来,而且打得这么欢,这么猛,这么响,这么急,自然引起人们注意,转眼之间就围满了。只见茂青紧翔着脸,圆睁着眼,挥动两只大胳膊,把粗粗的鼓槌举过头顶,抡得溜圆,落得风快。那鼓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响似一声,象疾风暴雨,象万马千军,象大海怒涛,奔腾呼啸,汹涌澎湃。人们看着,听着,精神抖擞,浑身长劲,心潮激荡,热血沸腾。茂青越打越上劲,越打越有精神,越打心情越激动。他好象忘了开会,忘了时间,只是一股劲地打鼓,打鼓。几个打铙打镲的胳膊乏了,腕子酸了,脸上淌汗,看看茂青,打得正凶,正紧,便也鼓起劲头,紧跟着鼓点儿。鼓声、铙声、综声,勾扣连环,和成一片。这时,院里、门口、屋顶、墙头、当街,到处是人,挨挨挤挤,踮脚伸头。掌声、笑声、叫好声,一阵才落, 一阵又起。鼓声住后,人们还兴高采烈地夸着,谈着,回味着。大家哪里知道,茂青这一阵连天响鼓的来头就是方才塞进兜里的那封信呢? “事情过去半年了,赵喜有今天突然到来,到底有啥要紧事?”茂青肚里这么想着,两腿迈进社办公室。正望着房笆吐烟圈的赵喜有站起身来,又打招呼又握手。看来他今天特别高兴,脸上堆着笑,嘴里滔滔不绝,两支烟抽完了,话还没挨正题。茂青惦记场上的活儿,心里着急,忍不住问:“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赵喜有拢住话头,脸色开始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要紧,十分要紧!我是代表区里来做你们工作的。”茂青问:“到底啥事?”赵喜有说:“关于办社问题,上边来了新精神!”茂青忙问:“啥精神?”赵喜有说:“简而言之,停、 67 ==========第71页========== 缩、整。”说着打开文件包,拽出一份东西递给茂青。 茂青一声不响地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阴沉,两道又黑又粗的眼眉锁成两个大墨疙搭。赵喜有怕他看不明白,兴致勃勃地解释说:“精神很清楚,就是反‘左’,反冒进。停止发展,坚决收缩。谁想退社痛痛快快让人家退。”又说:“你们社发展太快,转得太急,冒进了。这回,二话没有,得缩。”茂青把文件还给他,冷冷地间:“咋个缩法?” “回初级社。” 茂青一听这四个字,黑虎虎的大脸登时铁青。他压着从心底升起的一股火气,颤着声音问赵喜有:“你让我们开倒车?!”赵喜有说:“该退就得退。春天转社不听我的,我不计较。这回,有文件,照章办事。”茂青说:“文件上并没写着于家堡光明社的名字,也没有说全国所有高级社一个不漏全部停办。”赵喜有说:“你这是咬文嚼字,要领会精神。”茂青说:“你领会的那个精神我领会不了。我只知道走合作化道路、步步登高是党中央、毛主席指的方问,办高级社是于家堡群众的迫切要求。没有错,不能退,半步也不能退!” 茂青这几句话斩钉截铁,钢块一般。赵喜有刚要接碴儿,门口探进一个头来,是于本兴。赵喜有叫了一声“三姐夫”,于本兴就走进来。这人矮矮的个子,光光的脑袋,一张四方脸上嵌着两只圆圆的小眼睛。他先冲茂青点了点头,随即嘻开嘴巴对赵喜有说:“饭得了。有什么公事晚上再谈吧,” 赵喜有站起来,对茂青说,“你的思想不好通,我早就估计到了。这样吧,明晚开个群众会,我传达传达精神,你听听群众意见。那时你就会发现,当领导的已经落在群众后面啦。”茂青说:“这会今晚就开吧。”赵喜有说,“不行。我没工夫。 68 ==========第72页========== 我这次来的重点不是‘光明',而是‘新立’,晚上要去小河南找贾成进。他们那才叫胡闹,区上还没最后批准,就咋咋唬唬办起来了。听说麦子又遭了雹灾,社员吃粮都成问题。这种社必须停办,必须砍掉!”赵喜有说得兴起,嘴里直喷唾沫星子,把手一挥:“不砍掉‘新立’我不回区!”说完拎起文件包,跟于本兴吃饭去了。 茂青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本事不大,口气不小。砍掉‘新立”?白日作梦!”回头告诉淑芳:“通知党员,晚上开会。”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出社院大门,走出下家堡,拽开大步,直奔小河南。 二 太阳已经压山了。茂青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在路上。赵喜有方才说的那些话还在他的耳朵里嗡嗡叫着:“回初级社,”“必须停办!必须砍掉!”简直是晴天霹雳。茂青望着马路两旁一片片绿油袖的高梁、玉米、谷子、棉花,想起了回乡几年来在合作化这条路上大步迈进的日日夜夜,心潮起落,上下翻腾。 一九五○年秋天,茂青从部队复员回到于家堡时,兜里装着一本毛主席著作:《组织起来》。这是他离开部队的前一天晚上老首长高鹏送给他的。老首长语重心长地说:“回到农村,换了个战场,可要好好学习这本书啊!”茂青没忘记老首长的嘱附,回家以后就把那本书看了又看、学了又学。次年年底,他走东家,串西家,联络了八户贫农一连他九户成立了全村第一个常年互助组,还起了个名字叫“光明”,组长就是柳茂青。那八户是何老泉、赵大虎、李老贵、王伯沅、 69 ==========第73页========== 郝忠、刘起、刘茂和孙老太太,是解放前于家堡有名的“穷 八家”。土改以后,穷八家有了房子有了地,可家底还是很单薄,哪一家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李老贵全家闹了一场伤寒病,秋后就卖了三亩地。这八家没骡没马,缺车少牛,只刘起、刘茂哥俩合养一头人推得倒、风刮得走的老瘦驴,种起地来都很困难。茂青到各户一宣传,一联络,正对大家的心思,常年互助组一下就成立起来了。第二天,茂青从自己的一百 六十万元(相当于现在人民币一百六十元)转业金里拿出一百二十万,买了一头膘圆腿牡的大黑叫驴,又用下剩的四十万买了儿块木料、儿片车瓦和一包铁钉,随后从东邻西舍借来上了锈、卷了刃、缺了齿的锛刨斧锯。副组长赵大虎见了,问他干啥。他说:“打车。”大虎又问:“请谁打?”茂青说:“谁也不请,自个儿干。”大虎愣了:“你会木匠活?”茂青笑道:“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不会,学嘛。”他到有车人家把一辆铁瓦车的上上下下、钉钉铆铆都仔仔细细地琢磨一番,还画了一张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出名堂的草图,回头就叮叮哐哐凿巴起来,大虎给他打下手。茂青当时是乡治保主任,大虎是村里民兵队长。两人白天照常干活,晚上照常开会,打车全靠零碎时间。人家歇响,他俩拉锯,人家过年,他俩凿铆。茂青夜里开会回来,不管时辰早晚,总要做上一阵木匠活,白天手里端着碗,嘴里嚼着饭,眼睛老是盯着板凳上的“半成品”,心里琢磨下面一步怎么千。有时忽然琢磨出个巧道道儿,一高兴,饭也不肯吃完,撂下碗筷就操家伙。两个月后,一辆粗皮拉糙的六眼铁瓦车套出来了。全组大人小孩追着,围着,嘻嘻哈哈,乐得合不拢嘴,七嘴八舌,夸个没完没了。村里人见了也都点头夸几句。可是俗话 70 ==========第74页========== 说得好,“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当时有个两户富农和一户富裕中农凑合起来的插棋组,那富裕中农就是于本兴。这天,于本兴赶着富农一辆八成新的花钴辘去接闺女,一出门口刚好碰见光明组的六跟铁瓦。他扭头瞥了一眼,冷笑一声:“哈,这也车1”啪地一个响鞭,钻辘轱辘开过去了。赵大虎气得脸通红,追在后边冲着于本兴嚷:“上有厢,下有轱镳,不叫车叫啥!?”有几个组员地嚷起来:“能拉土,能送粪,能运粮食,就得叫车!”组长柳茂青努力压住心头火,扬起眉毛大声说:“大家别生气。人家的车就是好嘛。”大虎插嘴说:“你别长他的志气,灭咱的威风。”茂青也不理会,接着说:“好车得往好道上赶,要是尽走歪道、黑道、烂泥道,就要打渥,就要翻车,就要摔个唏哩哗啦。”大家听了,气消了点,连声说“对”。茂青又说,“咱的车是赖,赖得有点不象样子。可咱走的是正道、大道、光明道,这车就越走越新,越走越捧,将来要变大马车、大胶皮车、突突响鸣鸣叫的大卡车!”人们听到这里,兴奋起来,闹闹嚷壤,又说义笑。大虎说:“这话我爱听。就得长长咱的志气。”茂青说:“志气光靠嘴长不起来。马车、卡车自个儿也不会往咱这儿跑。我们得加上油,使上劲,抱成团儿,种好地,多打粮,支援国家。让全村都看到‘组织起来’力量大,看到社会主义的远大前途。”茂青这 一番话说得人们心里暖烘烘的,胳膊、肩膀都长了劲。说完,他和大虎几个人背起套绳,拽车就走。何老泉掌着鞭子,轰着架辕的大黑驴。光明组第一车粪就这么送到地里去了。当天晚上,组里开会讨论记工办法。讨论到车和牲口时,都说照老规矩:驴记一个车记俩。茂青不同意。他说:“我们是常年组,和插犋组不一样,得有点公用的家伙。从今以后, 71 ==========第75页========== 车利和大黑驴就归全组使了,不记工。”大家听了这话,异口同声喊“不成”。赵大虎开头炮:“打我这儿就通不过,”孙老太太颤巍巍地说:“茂青,你的心我门领啦,可你的东和驴组里不能白使啊!”李老贵说:“你用转业金买了牲口打了车,给咱这个穷组撑了腰,这就够意思了。不记工大家心里过不去。”郝忠说:“你打日本、打国民党,出生人死十来年,到而今枪子儿还在肉里头。国家给你的转业金,大家怎能…”茂青拦过话头说:“为了革命,多少烈士把生命都豁上了,我受点伤算个啥。车和驴无论如何不能记工。”这样谁来让去,半晌争持不下。后来老支委何老泉说话了:“茂青的想法很好,大家的意思也不错。这样吧:茂青的车和驴作价归组。限下组穷,先记上账。”大家都同意,茂青也不好再推。可是讨论到车的价钱又争起来。大家主张加上工钱,记一百万,茂青坚持只记四十万的成本费。这回大虎和老泉都支持茂青。光明组就这样记下了第一笔组员投资账: 1952年2月18日,柳茂青,投车一辆,作价40万元,驴一头,作价120万元,合计160万元。 刘起、刘茂两兄弟当场也把那头瘦驴作价归组。跟着,老泉投了犁,大虎投了耠子。有人把抬筐、铁锨、大镐、锄头、笸箩、簸箕也拿来了。茂青说:“这些小家伙随手使用,放在家里方便,别投资了。”人们这才拿了回去。 光明组就这么热气腾腾地干了一年。秋后一算,平均亩产二百四十三斤半,全于家堡数第一。大伙凑钱又买了…头大驴和一头母牛。村里没有不竖大姆指的。就连于本兴那号人,心里虽然鳔劲、不服,嘴上也说不出什么有力气的话。年底,上边让于家堡成立党支部,茂青就当了党支书。过了 72 ==========第76页========== 春节,区里组织学习《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茂青学习回来,急如星火,当晚就开支部会,经过群众反复酝酿,十天工夫就在全村组织起四个新的常年组,成立 一个十四户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光明组的全体组员都成了社员,社的名字还叫“光明”。社主任就是柳茂青。 光明初级社一办三年,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红, 一年比一年人马兴旺。村里的地主、富农恨它,咒它,骂它,破坏它,光明社身不动,膀不摇,巍然屹立。赵喜有埋怨它“太快了”、“冒进了”,光明社人不歇脚,马不停蹄,车轮飞转,滚滚向前。社员们说:“有茂青这条石头汉子当家,光明社什么邪风都顶得住。”茂青说:“有党中央、毛主席指路、撑腰,贫下中农做台柱,光明社多大的焦雷也轰不倒。” 三年过去了,光明社发展到九十九户,土地一千三百亩, 三马一骡,十头驴,十八条牛,两辆上下全新的胶皮大车。转人高级社前不几天,又添了一头膘满肉圆、欢蹦乱跳的野鸡红大骡子。 今年正月初一,支委何老泉和李老贵、孙老太太、郝忠、刘起几个老贫农来找茂青,要求转入高级社。茂青听了他们的建议,十分高兴,第二天就让党员讨论,及时地支持了群众的革命要求。半月以后,光明高级社就在锣鼓鞭炮声中成立了。土地不分红了,社员的干劲更足了,莳弄出有于家堡以来最出色的庄稼。 茂青想到这里,特别激动,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办起来的社,难道能够倒退吗?不能!说啥也不能!什么‘坚决收缩’?有何老泉这样的老党员、老支委,有李老贵、孙老太太、刘起、郝忠这样的老贫农,有成百 73 ==========第77页========== 社员群众,你赵喜有休想让‘光明回到初级社!”茂青抬头看看,前面不远就是人家,快到小河南了。他的脑子撇开“光明”,又想起刚刚起来半年的“新立”。 就在“光明”转人高级社的第三天,茂青在地里碰见小河南党小组长贾成进。老贾一见茂青,就说:“你们真是骑着快马猛加鞭哪。把我们拉得太远了。”茂青说:“你们不是也要办社了吗?”老贾说:“正在筹划。问题还不少。”茂青和老贾分手后,心里很不平静。他想:“这几年光顾自家了。小河南虽说和于家堡不是一个党支部,也不是一个行政村,可搞社会主义能分得那么清楚吗?相隔五里,漠不关心,这象什么话?象什么共产党员?”这么一想,再也稳不住神,当晚就跑到小河南,和贾成进整整谈了一夜。三天以后,还没等区上批下来,一个二十儿户的新立社就风风火火闹腾起来了。从此茂青三天两头跑小河南,又是送种籽,又是帮畜力,恨不 一时让这个家底很薄的“新立”赶上“光明”。前些日子“新立”遭雹灾,麦子全给打在地里,茂青一连几天住在小河南, 一面给老贾鼓气,一面帮助想辙,刚刚有些眉目,赵喜有就下来了… “一定要顶住赵喜有带来的这股倒退风!”茂青心里这么想着,两腿跨进贾成进家的大门… 茂青回到于家堡,天上已经出星星了。他在村头遇上去小河南的赵喜有。赵喜有车也没下,招呼一声就过去了,丢下一股难闻的酒气。茂青进了村,也不回家吃饭,直奔社的办公室。走到一家院墙拐角,忽见一个矮个子人影进了白三家的院门,茂青一眼就认出是于本兴。 于本兴是去年秋后入社的,是“光明”转入高级社前批准74 ==========第78页========== 的最末一个社员。这人怎么也入了社昵?说起来话就长了。原来于本兴又奸又懒,他那个插惧组的两个富农是又懒又奸。仨人三把小算盘,都往自家拨拉,加上地多劳力少,免不了勾心斗角,呕气扯皮,后来千了两仗就各奔东西了。于本兴的地种不过来,就靠雇短儿,无奈近两年人社的越来越多,打短儿的越来越少,实在有点蹦跶不下去了。去年秋天,光明社又是一个大丰收,赖地的庄稼比于本兴家好地长得还强。于本兴眼热心痒了。算盘一拨拉:初级社土地分红,入了也不吃亏,只怕分红不长久。他为这个跑到区上找了一趟赵喜有。赵喜有满有把握地说:“放心入吧,五年以内进不了高级社。”于本兴吃了定心丸,回头就递申请书。社里有一阵子没理碴儿,他就天天找茂青,找大虎,找老泉,左三番右两次表示他跟党走“社会”的决心。管委会讨论时,茂青和老泉都同意收他,副主任大虎反对。大虎气愤愤地说:“他是来找社的便宜。”茂青说:“没他多少便宜好占。对富裕中农还是要团结教育嘛。”大虎说:“别看他这会儿追着屁股递申请,说不定哪会儿又登腿。”茂青说:“登腿他就再出去,搞革命不能怕麻烦。象于本兴那号人总得折腾折腾才能最后走上社会主义这条道。”这样争论一晚上,大虎终于被说服了。第二天,于本兴横着心把一头撅嘴骡子牵进社的牲口棚。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入社还不满三个月,茂青就召开社员会,酝酿转入高级社 一一土地不分红!社员们高高兴兴,一迭声地喊“赞成”,中农大多也同意。只有几户地多人少的没言语,无非是前街白 三,东头李五,坎下于跃龙,再就是他于本兴。会后,茂青挨门征求他们的意见,一个一个地说服动员。那三户都点头了,只有于本兴晃脑袋。他背地里捶胸跺脚,叫苦连声。看 75 ==========第79页========== 看拦挡不住,吁吁喘喘跑到赵庄,埋怨开了正在家里养病的连襟,还睁着眼睛编了一堆没影儿的话:“多数社员反对转社”,“柳茂青拍桌瞪眼一意孤行”…赵喜有听了,又惊又气又没办法,想了一想,对于本兴说:“我给柳茂青写封信去。能拦住更好,拦不住你也别着急。柳茂青这样盲目冒进,要犯大错误,光明社早晚还得退回来。”赵喜有把信发出去了,就是前面说的那封,自然是屁事没顶。于本兴窝着一肚子火气等了半年,到底把机会等来了。今晚肉香酒辣地款待了连襟赵喜有。赵喜有走后,他也从家里溜出来。他没看见茂青,茂青可看见他了。 茂青向白三院里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有精神你就使去吧。看你能成啥·气侯’。”说着大步走过去,走进社的办公室。 党员早就到齐了。茂青一进屋,党员会立即开始。茂青把赵喜有的来意大略一讲,会场立刻闹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赵大虎说:“干脆不理他的胡子!”茂青说:“不那么简单。邪风刮到门上,不理还行?我们共产党员要带领群众跟它斗,斗到底。明晚的社员大会一定要开好!”大虎说:“没问题。除了于本兴,没人跟他跑,”茂青说:“不那么简单。于本兴正在四下活动,往外拉人。我们也得行动起来。”老泉说:“茂青说的对。特别是白三、李五、于跃龙几户中农,工作得做在前头。”茂青说:“我们已经落在人家后头了。要在明晚开会以前把于本兴拉过去的人再拉回来,打一场争夺战。”大家商量一阵,统一了思想,分了工,茂青分的是白三。接着,茂青又把才去小河南的情况讲了一遍。末了,他说,“老贾决心很大,不会后退。但他确实有些困难,我们应该帮助解76 ==========第80页========== 决。眼下缺点口粮,秋后没有麦种。”大虎接过来说:“我们支援,”茂青说:“我答应先借给他们三千斤麦子。”大家都说“没意见。”茂青说:“光我们党员同意不行。这是全社的事,得和社员商量着办,还要通过这事教育群众。明天分头工作时候,先在下面透透风,晚上大会一块时讨论。” 三 说话就是第二天。家家户户吃晚饭时,光明社主任柳茂青站在社院门口的柳树底下,把吊在树上的大钟当当当地敲晌了,当当当地敲下去,当当当当敲个不停。人们三三五五来到社的院子里,又快又齐,星星还没出全就把院子坐满了。两盏汽灯点起来,通明雪亮,白日一般。可是下令开会的赵喜有迟迟不见到场,问他的连襟,说是去小河南还没回来。大家只好坐等。 等了一个时辰,赵喜有推着车子匆匆闯进大门口。他走到会场前面,往凳子上使劲一坐,鼓着嘴,沉着脸,一声不响,好象刚才和谁吵过架,气还没消。于本兴迭忙绕到跟前,请他回家先吃饭,赵喜有摆了摆手,坐着不动。 茂青站起来宣布开会。会场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茂青大声说:“今天开会主要讨论办社问题。先学一段毛主席的《组织起来》。”说着从兜里掏出那本已经看得很旧的书,打开就念。只听他念道:“在农民群众方面,几千年来都是个体经济,一家一户就是一个生产单位,这种分散的个体生产,就是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而使农民自己陷于永远的穷苦。”念到这里,茂青蓦地拔高嗓门,放馒速度,一个字一个字继续念道:“克服这种状况的唯一办法,就是逐渐地集体化;而 77 ==========第81页========== 达到集体化的唯一道路,依据列宁所说,就是经过合作社。”茂青稍微顿一顿,随后把拔高了的嗓门又拔高一节,用又尖又响的声音念出下面两句话:“这是人民群众得到解放的必由之路,由穷苦变官裕的必由之路。”念完,嗓门陡然降下来:“下面由老赵同志讲话。” 赵喜有从昨晚到今晚,在小河南吵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竭,憋着一肚子气赶回于家堡。听茂青开口就念《组织起来》,面且念得那么起劲,分明是冲自己来的,肚里的火更盛了。茂青宣布他讲话,他尽量把火气往下压,站起身来开腔了:“同志们!我是代表区上来做这里工作的。”人们哄地一声笑了。有人小声说:“他没张嘴我就知道,头一句准是这个。”赵喜有不理也不笑,接着讲:“关于办社,上边来了新精神。这精神,简而言之,就是停、缩、整。所谓停嘛,就是停止发展。所谓缩嘛,我体会有三层意思:一是往少缩,也就是砍掉一批;二是往小缩,也就是缩小社的规模,有退社的干干脆脆让人家退,三是往回缩,由高级社缩回初级社。你们‘光明’就属这一类,太冒进了,应该立即退回去,办初级社。”人们听到这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咯咯嚷嚷议论起来。茂青大声说:“大家听老赵把话讲完。”会场又静下来。赵喜有点上一支“大前门”,抽着,又讲。大讲退回初级社的“必要性”,“稳步前进”的“重要性”。讲了一个时辰,抬眼扫扫会场,又扭头看看茂青,忽然放大嗓门:“我相信群众是能够理解这精神的,也一定同意我讲的上述意见。可是有些干部,有些社领导,远远落在群众的后面。他们完全不了解群众的思想和情绪,盲目自信,一意孤行。”赵喜有讲着讲着激动起来,烟头烧到手指头也没发觉。他把放大了的嗓门又78 ==========第82页========== 放大一圈,差不多是喊着说:“这样干部要好好听听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好好受受群众的教育!” “你就是你才讲的那种干部!”一个闷雷似的声音从会场中央突然响起一赵大虎开炮了。 “你‘赵工作'就得好好受受群众的教育!”又一个小伙子也嚷起来。 赵喜有给这两颗突如其来的炮弹轰哑巴了。他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就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社员们早就憋不住了,你 一言我一语直冲他哦: “要我们开倒车?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你去看看我们仓里的麦子吧!”“你去看看我们门田里的庄稼吧!” “你到牲口棚瞧瞧我们的野鸡红大骡子吧!”“你就看看我们这一院子人的劲头吧!”“回初级社,门儿也没有!”“你就套上九条华也拉不回去!” .00。 赵喜有站在前面,愣着,听着,肚子里火烧火镣,忽然使劲一拍手,大声嚷道:“大家不要嚷了1我是代表区里来做你们工作的。你们要认真领会精神,体会实质。不要净说驴呀马呀骡子的,那都是表面现象。” 半晌没响的柳茂青这会儿扭过头来说:“老赵,我看别忙和群众辩论。还是先坐下听听吧。你不是想听群众的意见吗?”赵喜有这才觉出自己太不沉着,慌忙坐下,又点上一支“大前门”,一嘴接一嘴地抽。 这时,老支委何老泉从会场前排站起来,和赵喜有脸对 79 ==========第83页========== 鼻子。他嗓门不高,稳稳重重地说:“老赵同志让体会实质,我‘体会’儿句,不一定对。”停了停,接着说:“茂青刚才念了毛主席的话。依我看,实质就是大家一心照着毛主席指的道走:组织起来,办合作社,步步登高,搞社会主义,可有人就是不让这么干。大伙想走快,他就在后边扯着,拽着。不是我给谁扣帽子,依我看,这实质一就是不让大家革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 “对!”好多人同时赋了一声,有人还鼓起掌来。 赵喜有气都满腔了,但他耐着性子不吭声,只是拚命地抽烟,抽烟。 跟着,李老贵、王伯元、郝忠、刘起、孙老太太纷纷发言,意思都是一个:反对退回初级社。 茂青看看这边的意见讲得不少了,又见于本兴冲着白 三、李五、于跃龙挤眉弄眼,就说:“谁有什么不同意见尽管发表。老赵听听,我们也受受教育。” 白三、李五、于跃龙都不作声。于本兴又看了他]每人 一眼,慢腾腾地站起来:“我说几句。”人们的眼睛一下都集中到那个给汽灯照得溜明放亮的秃脑袋上。于本兴慢声慢语拿腔作调地说,“合作化,走‘社会’,合乎潮流。因此所以嘛,我于本兴‘忠’心拥护。因此所以嘛,我坚决人了农业社。这个大家都看见的,因此所以嘛,不用我说。”大虎听得不耐烦,插了一嘴:“‘不用你说’你还说?废话!”-个老头笑着说:“说书、唱戏、变戏法,总得有几句开场的嘛。你就耐着性子听吧,下边就到正文啦。”于本兴只当没听见,接着方才的话碴儿说:“不过俗话说得好,不能一嘴吃个胖子,也不能一步就登天。因此所以嘛,上边才来反冒进。反得对,反得好,反得80 ==========第84页========== 是时候,因此所以嘛,喜有讲的精神我全拥护。咱们马上回过头去办初级社,土地、劳力对半分。可巧麦子刚下来,还没分给各户,因此所以嘛,土地分红还赶趟。至于高级社嘛,我看…我看过个十年二十年再说。”这时,赵喜有冲他伸出 二个手指头,随后又张开满把手,意思是“十年二十年”太多了,要他改成“三五年”。没曾想于本兴领会反了,以为说少了,迭忙找补一句:“其实呢,三十年、五十年也不算晚嘛。”于本兴这一番话就象把一块大石头扔进刚刚平静的湖水,立时激起一层层浪,会场又沸腾了。赵大虎腾地跳起来,指着于本兴的鼻子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土地分红’,还要‘对半’,想的美!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李老贵说:“于本兴好吃懒做。闹土地分红,就是学富农、地主的样儿,想靠吃租过日子。”郝忠说:“老贵说到骨头上了。咱也办过初级社,土地也分过红。可那和于本兴不一样。咱是把土地人畜伙起来,齐步并肩朝社会主义道上迈,大伙的劲都往前使,生怕走慢了。于本兴闹分红,是为他自个多分粮食多分钱,拉着咱社向后退。我们得把眼睛擦得亮亮堂堂的,看清楚了。”郝忠话音刚落,会计淑芳就领头喊起口号来: “反对倒退!”“反对土地分红!” 于本兴听了气坏了,霍地站起来,大声发表他的“声明”:“方才我说的那些话是代表老白、老李和跃龙的。因此所以嘛,不是我个人意见,是群众意见。如果社里不采纳,我们就照喜有讲的精神办:集体退社!” 赵喜有脸上有了笑容,扭头看着柳茂青。茂青声色不动,看着大伙。大伙的眼睛集中到白三、李五、于跃龙身上。白 81 ==========第85页========== 三迭忙喊着说:“我自个有嘴,他不代表我的意见。我不退社,也不同意回初级社。”李五跟着说:“我也不退社。也没让老于替我发言。”于跃龙说:“个人的话个人讲嘛,我也没有退社的意思。” 于本兴闹个大红脸,气急败坏地说:“昨晚上咋商量的?1你们变卦了?!拉屎往回坐,是嘴还是屁股?!” 白三也急眼了,顶他说:“你的嘴才是屁股哩!你到我那儿挑三窝四,拉我退社。不是茂青今儿个给我擦眵目糊,差点叫你蒙住眼晴!”他转脸对大伙说:“昨晚上于本兴撺掇我跟他一起和社里闹。我说高级社也不赖嘛,我的收入比单干时候多多了。他说我傻,要是退回初级社,土地再分红,我的收入就更多。还说这次上边有精神影只要有儿户闹腾退社,茂青就得让步,回初级社。我叫他三说两说说转了,答应了他。这是我的不是,是茂青说的‘摇摆性’,茂青批评得很对呀!我们跟党走社会主义不能看风使帆,三心二意,算盘珠不能只往自家拨。脑袋里要有大家伙,有…还有什么来着,茂青?”茂青说:“有革命”。“对了,有革命。眼睛要看前边,看远处,看…共产主义。一这些话我不会说,都是茂青对我说的。说的我脑袋开了窍,就记住了。以后大伙拿眼看着,我白三一定和大伙使一个心眼儿,踩一个步点儿1” 白三说完,会场上晌起一阵爆豆似的掌声。有人还一边鼓掌,一边喝采。只有于本兴象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膀子撅着嘴,脸冲茂青,肚里生气。 茂青这时站起来,喊了声“社员同志们”,喧闹的会场又静了。茂青说:“听了大家的发言,我打心眼单受教育。咱社的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干社会主义的决心就是大,劲头就 82 ==========第86页========== 是足,热情就是高。毛主席知道一定高兴,一定批准咱们办高级社!” “对!”一片喊声和掌声打断了茂青的讲话。 “别太自信!毛主席批不批准你怎么知道?”这是赵喜有的声音。 茂青不理他的碴儿,直往下讲:“毛主席说,‘只要是群众自愿参加的集体互助组织,就是好的。’就凭这一条,我们这个高级社也站得住,立得牢,多大的风雨也坍塌不了,就凭这一条,我们也不能往回退,不但不退,还要前进,大步前进,秋后要来个大发展!” 茂青越讲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人们-…阵又一阵鼓掌,叫好。 茂青又说:“至于个别人要求退社,完全可以。‘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嘛。不过,我们劝他两句话:一是不退为好;二是不要拿退社虾人。在座的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吓唬不住。” 茂青讲到这里,会场特别活跃,有的拍手,有的大笑有的指着于本兴的后脊梁小声说话。于本兴这时面红耳热,脑袋嗡嗡直叫唤,两眼盯着赵喜有。 赵喜有脸都气白了。他使劲摔掉手里的烟头,呼地站起来,没头没脑问大伙:“你们社把麦子借给贾成进,大家知道吗?” 赵大虎说:“是借给新立社,不是借给贾成进!” 赵喜有说:“都一样,反正是把社的麦子借出去了。三千斤!大家知道不知道?” 有人说“知道”,也有人说“不清楚”。于本兴嗓门最响: 83 ==========第87页========== “连点风声也没听见!麦子刚打下来就往外借?真稀罕!”茂青不慌不忙地说:“正要和大伙商量这件‘稀罕事’。老赵先替我们提出来了,咱就接碴讨论吧。‘新立’的情况都清楚。党员会上经过研究,准备借给他们三千斤麦子…” “同意!”茂青的话还没说完,下边就有人喊起来。赵喜有急了,大声说:“还不知道问题的性质,不要随便表态。这不是简单的三千斤麦子,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按照‘停、缩、整的精神,‘新立”必须欲掉,可贾成进仗着三千斤麦子愣和我吵,横竖要办那个穷社…” 茂青插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夸大麦子的作用,贾成进仗的是毛主席的指示,党的方针,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不是麦子。” 赵喜有说:“不管怎么讲,三千斤麦子起了很坏的作用。你是给贾成进对抗上级指示,无视区委领导的错误情绪撑腰打气。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柳茂青必须负责任1” 茂青也气急了,脸对鼻子顶他说:“你个人不能代表区委。告你说吧,三千斤麦子借定了!如果寤要,还有五千斤,一万斤!负什么责任?支援兄弟社干社会主义没有罪,也不犯法!” 这时满院子人都站起来了。老泉、大虎、淑芳、老贵纷纷插嘴和赵喜有辩论。赵喜有抵挡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甩手就走。走了儿步,又回头指着茂青嚷:“你等着吧!”转身推上车子,出了大门。于本兴急急忙忙追出来问:“我咋办?”赵喜有说:“退社嘛!等‘光明’回到初级社再重新人。我就不信 一个小小的柳茂青能够抗住‘停、缩、整’!”说完跳上车子,连夜赶回区里去了。 84 ==========第88页========== 院里的会接碴儿开。讨论结果是:支援“新立社”的麦子明早就送。 四 第二天清早,茂青正在家里给区委郭书记写信,淑芳进来告诉他:“麦车装好了。”茂青说:“你跟车先走,我随后就到。”淑芳走了,茂青接着写他的信。写完,封好,揣起,就往外走。刚出门口,就见淑芳吁吁喘喘跑过来,老远冲他喊:“快来!快来!出事了!”茂青问:“出了啥事?”淑芳说:“麦车刚出村口,于本兴就追去了,拦住不让走,要卸他的概嘴骡子。把式和他吵起来了。”茂青问:“野鸡红呢?”淑芳说:“没套。留家歌了。”茂青说:“今儿个得让它给社会主义长长志气、壮壮威风,怎么能歇?”说着,转身来到牲口棚,牵上野鸡红大骡子,一阵风似的直奔村南。 村南头大车道上,一堆人围着两辆车。于本兴扯着破锣嗓子正在嚷嚷:“不让我拉骡子也容易:把车磨回去,回头商量土地分红!” “作梦!”茂青在人群外边搭了碴儿。人们见他牵性口来了,立时闪道。茂青把野鸡红一直牵到头车的前梢子旁边, 一手解开拉梢子那头小黄骡子的套夹板,对于本兴说,“拉走吧!一头撅嘴骡子挡不住社会主义车道眼儿!” 旁边一个小伙子说:“没他这个臭鸡子儿,照样能做鸡蛋糕!” 人们哄地笑起来。 于本兴灰溜溜地牵开骡子,嘴里嘟嘟囔曦地说:“别太高兴。高级社是兔子尾巴一长不了。土地分红我再来。” 85 ==========第89页========== 茂青一边套牲口一边回嘴:“你早来晚来早晚得来。不过,叫我说,你等到胡子奔拉地也看不到光明社土地再分红了!” 于本兴气汹汹地说:“咱们门骑驴看唱本一走着瞧!”茂青哈哈大笑起来:“一言为定,走着瞧!”说着,从把式手里接过红缨大鞭子,叭地一个响鞭。 野鸡红扬起脖子,登开四蹄。胶轮大车朝小河南方向呼呼前进了。 这时候,一轮红日从东方徐徐升起。 题外话 麦秋过去了。“麦收时节”的故事到这儿也就讲完了。可是读者要问:后来呢?赵喜有回到区上把柳茂青怎么样了?光明社退没退?新立社砍没砍?于本兴结果又怎么样?这就得说几句“麦收时节”以后的话一实实在在的“题外话”。 事过一个多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在中共中央召集的省委、市委、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作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光辉报告。刘少奇一伙炮制的“停、缩、整”的机会主义方针彻底破产。这年秋后的一天,茂青接到郭书记通知,赶到区里参加区委扩大会,会上批判了赵喜有在合作化问题上所犯的一系列右倾错误。年底,“光明”和“新立”对对双双大发展。第二年秋后,在全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中,小河南和于家堡双双对对实现了全村合作化。于本兴的独角戏自然再也唱不下去,追着茂青、大虎又递了儿次申请,就把摡嘴骡子牵回社的性口棚。 86 ==========第90页========== 乔迁之喜 天已经热起来,雨季眼看就到。这几天,茂青心里正一遍又一遍地盘算队里的工作:大田已经耪了三遍影各处泄水的沟渠都经过修整了;大队仓库、牲口棚也普遍检查修补了 一次。剩下来的就是队里几户贫下中农的住房问题了。前几年,一到阴雨连绵的季节,茂青就挨家挨户走一遍,看看谁家房该修,谁家房该补,谁家必须重盖新房,然后召集队里干部进行研究,趁着大雨到来以前,一一抢修抢盖妥当。近两年来,队里绝大部分社员都住上新房,他就把心思集中到少数“重点户”上。 茂青这样关心阶级弟兄的住房,可他一家五口却一直住着土改时分的那两间房。去了一间外屋,住人的只有一间,实在太窄小了。加上年深日久,房顶经常漏雨,山墙也有时渗水。队里几次三番撺掇茂青盖房,茂青总说“不忙”。茂青的爱人吴淑英也和他提过儿回盖房的事,茂青也总说:“不忙,不忙。”还说住这样的房也有好处,免得忘本。淑英的娘家住在远山区,备木料比较方便,淑英爹心疼女儿和女婿几年来一直不断往茂青这儿运料。可是茂青只要听说谁家盖房缺料,就主动送上门去。今天一根檩子,明天一根立柱,都支援了别人。淑英也从来没有阻拦过。不过实际问题还是存在的,房子实在太狭窄了。再说年年要修补,既不省工, 87 ==========第91页========== 又不省事,不如另盖新房,一劳永逸。淑英摸透了茂青的脾气,也就不跟他多磨叨。她已跟爹商量好,争取今年把房盖起来,目前只差几根檩了。 今年的雨季,好象比每年来的早些。刚耪过三遍大田,天就开始闷热起来。一连几天,太阳总是让云压着,地面上蒸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一天,正是吃午饭的当口儿,成堆的黑云,翻着觔斗一阵阵逼了过来,远近一片雾气蒙蒙,连北山都看不出真模样了。吸口气,地象是湿的。刚才还挺老实的树和庄稼,被那突如其来的狂风一卷,一下子欢腾起来。紧接着,闪电把墨一般的天空划开几道干树杈似的亮缝,嘎啦啦一个焦雷震漏了天,瓢泼大雨登时哗哗地斜扫着下来了。 茂青这会儿刚端起饭碗,见外面的雨呼雷闪电地下得暴急,立时想到他心中两个重点户的房子:后街赵大娘的房角歪斜了,一定得修补一下;北山王伯元大叔的房比自己的强不了多少,非盖新的不可了。他望着房前又紧又密的雨道子,又从房子想到王大叔的身世。听老一辈说,王伯元大叔十三岁那年跟父母逃荒到于家堡,落脚在村西,给一个地主看过坟,一家老小饿得皮包骨,爷儿俩好容易流血流汗在坟边石头堆上开出一小块地,到秋,狗地主硬说破了他的风水,抢走了粮食,打坏了爹,没有多久爹就去世了。一九四八年冬天于家堡解放了,王大叔也翻了身。土改时,农会把地主丁家大花园的房子分给他和另外几家老贫农。后来,他听说村里办学没有房,就主动把好房让给学校,自己搬到另一个地主盖在北山的两间旧瓦房去住。那时王大叔三十好几还是单身汉,直到四十开外,母亲死后,才跟王大婶结了婚,现在有了四个孩子,顶大的只有九岁。人多劳力少,生活比较 88 ==========第92页========== 困难。可王大叔是个硬气人,有困难只是自己想法克服,不在千部面前提。就说他住的房子吧,他知道挺不了几年了,便口挪肚赞地备木料。可要是茂青问起他的房子,他总是乐网呵地说:“你甭操心,十年八年没问题。” “好你个王大叔,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十年八年?哼, 一年也不能耽搁了。”茂青想到这里,不由地脱口说了一句:“天一晴就得盖房!” 淑英这会儿也正想心事,他望着马上就要漏水的屋脊,正盘算着等天一晴,赶紧让大小子去姥姥家催爹再运几根檩子来。听茂青一说,只当他也在考虑家里盖房的事昵,便接口说:“是呀,真得盖了。咱们今年务必把房盖上才好!”茂青一听,知道淑英跟自己没想到一个点子上,不由得笑出了声。匆忙间又来不及向淑英做工作,便接着说了句:“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随后撂下饭碗,绾起裤脚,拿起一块旧油布,也没顾得披好,抄起一把铁锨就冲了出去。雨一点也没见小,街上成了河套。茂青一边跗着水一边把油布在头上顶好,迈步出村,直奔北山王伯元大叔家。刚 一上坡,茂青就喊:“王大叔,房漏没漏哇?” 王伯元老两口儿这时刚吃完午饭,看雨势来得太猛,不免有点担心。王大叔正扶着门框往外看,只见山坡下阔步流星冒着雨冲上一个人来,一望而知是茂青。茂青刚到门边,被王大叔一把拽进了屋。王大婶赶忙给他拿下油布,递过毛中让茂青擦脸。茂青胡乱抹了一把,就赶忙察看房子,还登上凳子去摸两间房中间的大柁,一边摸一边指点着说:“大叔,您看看,柁上裂了个大欠碴儿,得赶紧支上。”王伯元怕他又急着¥,使说:“不碍,天晴再支吧。”茂青说:“不行!这阵儿 89 ==========第93页========== 就得支。真等天晴了,就不是支-一支的事儿了。”说完,跳下凳子跑出房门],连油布也忘了披。王伯元跟脚追着喊:“茂青!檩条草棚里就有!”这工夫茂青早下了坡,只从远处喊了 一句:“您的檩子太长了!”随即消失在白花花的雨帘子里。王伯元站在门前望了一阵子,转身到棚子里抽出一条檩,回屋往柁上一比量,果然长一大截。他心里倾时一热,眼睛也潮湿了。他想:“茂青啊,你真是贫下中农的贴心人哪!你比我还清楚这个家呀!” 这时,他眼前又出现了前年秋后的一些情景: 前后不过三天,他金家病倒三口一老伴儿血崩,女儿小萍急性肺炎,他自己得了肝脓肿。多急人哪! 茂青来了。大虎和老泉也来了。茂青抓住他的手说:“大叔,别急,数护车马上就到。” “哪儿的?”“县医院的。”“进医院?” “进医院!” 茂青把裴着血被子的王大婶抱上数护车… 茂青在县医院的病房里跟大夫说:“王大婶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是毛主席的好社员,一定要想法把他的病治好!” 王伯元想到这里,激动的泪水顺着两腮往下流,手里还扶着那根檩子。忽听外面脚步响,急忙放下檩子,抹去眼泪,扭头一看,茂青扛着根立柱进来了。 王伯元见茂青已经淋成了水人儿,赶忙让他换衣裳。茂青一摆手,抱着扛来的立柱就往大柁上顶,又抡起锤子哐哐 90 ==========第94页========== 几下,大柁就稳稳当当给支上了。王伯元用手试着摇晃了两下,纹丝不动,瞧着茂青乐了。这时,王大婶找出一身干衣服,硬把茂青按在凳子上。茂青说:“衣服换了也是白搭,您撂着吧。”然后转过脸来对王大叔说:“说真的,大叔,这么支上只能顾一时,长了还是不保险。您不常说,‘不怕-万,就柏万一’吗?我看,今年您这儿可是唯一的重点户了。”王伯元懂得这“重点户”的意思,登时就急了:“什么?我是重点户?多会儿把大队长、支部委员都找到一块儿,让大家评一评,咱们爷儿俩到底谁是重点户?”茂青笑着说:“大叔,您先别急。就算咱们都是重点户,总还得有个先后。看今年这架势,雨水少不了。您这个地方正在水口子上,离村子又远,还是得先盖。”王伯元说:“不对!我的料备的不齐。”茂青说:“料不够,先使我的,我缓一步没关系。”王伯元说:“茂青啊!你的心思我早就看透了。跟你说开了吧:我不干今年你要不盖房,打我这儿就通不过。”茂青见王大叔一时不好说服,心想:就是抢着硬盖,也要给他把新房盖上,先让他看看房基地再说。想到这里,笑了笑说:“大叔,等雨住了,咱爷俩上村西大平场相相地势。要盖,我也跟您盖在一块儿。”王伯元一听这话,对心思,就说:“那成。”茂青说:“我去别处看看。”说完站起来走了。 这时,锥子雨变成箩筛似的牛毛雨。茂青进了村,直奔后街赵大娘家,半路碰上副大队长赵大虎。大虎说,赵大娘的房他已经带人苫好了。他又告诉茂青:公社方才打来电话,说市里水文气象台发布预告,今年本地区降雨量将超过以往几年,这次大雨之后,可能有一周到十天的时间返晴,然后进入雨季。公社让各大队务必在一周内抓紧排涝、防汛的谁 91 ==========第95页========== 备工作,也要保证社员的居住安全。茂青当晚召开支委会,作了全面安排。讨论到盖房的时候“卡壳”了。几个支委坚持要给茂青盖房,茂青却坚决主张用自己的木料先给王大叔盖。有的支委主张两家都盖,王伯元的料由队里解决。茂青不同意,说那样队里破费太多,又说:“王大叔一心顾集体,队里帮他解决,他也不干。”可是别的支委还是坚持给茂青盖房。这时夜已很深,茂青看看还不到火候,就说:“先谈到这儿吧,以后再研究。” 第二天早晨,天上还薄薄铺着一层黑云片儿,还在星星点点下着牛毛细雨。茂青估量着不至于再有大雨了,就去找王大叔到村西大平场上看房基地。爷儿俩肩蹭着肩来回骝跶了好几趟。这块大平场原来就是当年王伯元和他爸开过荒的那片乱石堆,现在已经盖起整整齐齐四排新瓦房,后面的空地还足够盖五、六排的。王伯元回想往事,心里一阵阵波澜起伏。对茂青说:“没有毛主席,咱们哪会有今天!茂青,你办的对!把这块破地平整好了盖上新瓦房,真是选中了地方。”茂青赶紧接上说:“您的房也往这儿盖怎么样?”王大叔咧着嘴乐了:“好!你的房往哪儿盖,我将来也往哪儿盖。我跟你住街坊。”茂青心想:“您相中了地方就好办。您就等着住新房吧。”嘴里含糊其词地说:‘那我就要动工了。”王伯元说:“好,我来帮工。”这时村口有人喊茂青,说家里有事,于是爷俩分了手。 茂青一进家门,就听见屋里说话的人不少。赵大虎的嶸门象喇趴,儿个支委、大队干部的声音此起彼落。原来头天晚上大家没把茂青说服,今天-一早都上家里“做”茂青的“工作”来了。茂青没在家,大虎他们就先探探淑英的口气,发 92 ==========第96页========== 现椒英倒并不反对盖房;可淑英跟着又表示:事情得茂青点头,自己还是昕茂青的。大伙儿研究了一下“对策”,谁备跟茂青摆开“车轮战”。大虎说:“我看不必多费唇舌,天晴了就硬给他盖。”话音未落,茂青一掀门帘进了屋,接上话茬儿:“对!我也打定主意了,说盖就盖。”赵大虎高兴地问茂青:“你同意了?” 茂青说:“昨天我不就说了吗?王大叔本人不答应,咱们只好硬给他盖。” 大虎一拍大腿:“拧了!我们是说硬给你盖。” 这时老支委何老泉慢条斯里地把话接过来:“茂青,你坐下,先听我说。老王的房要盖,你的房也非盖不可。大伙儿年年催你盖房,你总说等全村儿贫下中农都住上新房,自己再盖也不迟。现在,除了老王一家,咱村儿里家家户户青堂瓦舍,这你该没有说的了吧?依我看,老王的木料没备齐,就稍晚几天,队里帮他筹划筹划。还是先把你的房盖好,再说服老王也好办了。” 民兵排长孙刚跟着也插上一句:“茂青叔,你平时总说,办事得尊重群众的意见,要实事求是。这会儿你咋不尊重一下大伙的意见呢?我看你就是有点不够实事求是。” 大伙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孙刚水平不低呀。”溆英坐在角落里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口里不说,可不住点头。这些,茂青全看在眼里。心想:跟大伙硬顶不是办法,不如如此这般,来个将计就计,等房盖好再想法让王大叔住进去。想到这里,就爽朗地笑着说:“我当是给我派来一个慰问团呢,敢情是个工作组!你们既然花这么大力气‘做'我的工作”,我当然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现在大伙儿就帮我筹划筹划 93 ==========第97页========== 吧!” 赵大虎说:“这我们早想好了!你的料基本上已经备齐,差三根檩条,王大叔家有,先借来使着,刮刮刨刨就成了。淑英嫂子说了,晴了天就叫大小子去趟姥姥家,求老亲家再张罗三条檩木,误不了王大叔使。” 茂青一听,就放开嶸门儿对大伙说:“好,一言为定!那明们等天晴了就一”大伙异口同声接着贼出一个字:“盖1”这一声喊不打紧,吓得屋外牛毛细雨停住了,黑云后面闪出了大块儿蓝天,红太阳把窗户纸忽地照亮了。大伙笑了。淑英笑了。茂青也笑了。 说千就干,房子转天就动工。茂青带领一拨人运料。赵大虎掌握着开沟,打夯,码磉。大平场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做齐了房架,接着就立架。 这天清早,大平场上拥满了人,茂青来到现场,把人力一 一分派停妥,说声“动手”,号子声就响起来。大伙劲往一处使,很快就把大柁举上去了。茂青两手一撑,翻身骑上了柁。几个会木匠活的也上去了。下边的人把瓜柱、二柁一根接一根地递上去。王伯元这时也来帮忙。赵大虎喊:“大叔啊,要不是您扛来的木料,今天的房架就立不成了!”王大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仰脸瞅着茂青笑。茂青说:“大叔,咱爷儿俩一向不分彼此,您说对不对?”王伯元连声说:“对,对!就是不分你我!这房就如同给我盖的一样!”茂青说:“一点儿也不错。等房盖成了,还是您先搬来住吧。”忙乱中,谁也没从茂青的话里听出道道来。就这么说着,笑着,最后一条檩子上完了。这房子起来的可真叫快,前后不过一星期,连炕都盘好了。这天晚上,茂青来到北山检查坝台和泄水沟。天越来越 94 ==========第98页========== 黑,人越上越高。天空点点星光,村里家家灯火。茂青望了望西南方向,那面的天空亮光光的,下面就是北京城,就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这几年里,茂青做为民兵代表、劳模代表,多次到北京开会、观礼,见到了伟人领袖毛主席。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就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就会想到很多很多。现在他又想到了一想到了庄严壮丽的天安门,想到了毛主席亲切的笑容,想到了中国和世界,想到了共产主义:也想到了大寨;想到了于家堡;后来又想到那儿间新盖的房,想到王伯元大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好好跟淑英、大虎他们讲讲,不光让他们同意把房让给王大叔,还要让他们真正懂得自己为啥这样做。 茂青回到家,孩子们都呼呼睡着了。淑英从锅里端出饭来,张罗着让茂青吃。往日茂青吃饭特快,端起碗三划两咽,没等嚼完就下炕。今儿个晚上,茂青用筷子拨拉着香喷喷的小米粥,象有重重心事,忽然抬头对淑英说:“这粥里要是掺点绿豆就更好了。” 淑英听了不由地一愣:这么多年,从没见茂青挑过饭食。今晚他怎么想喝绿豆粥了?这时茂青又说话了,“你忘了?你在山洞里熬的那碗绿豆粥…” 一句话提醒了椒英,把她带到十几年前的一个枪声如雨的夜晚。十五岁的淑英正在一个山洞里照看伤员。忽然村长周大爷背着个小八路闯了进来,那小八路就是茂青。茂青伤势很重,周大爷肩膀也流着血。原来他在抢救茂青时也负伤了。淑英给两人包扎好,周大爷从兜里掏出两把绿豆,让淑英给茂青熬碗小米绿豆粥。粥熬得了,茂青让周大爷喝,周大爷一口也不肯喝,他一定要茂青把粥喝下去。他还说:“我 95 ==========第99页========== 让你喝你就喝。我不是为你一个人,是为了数中国,数穷人,为了咱的事业一共产主义呀!”后来,这个革命老人在另一次掩护八路军侦察员的战斗中壮烈牺牲了。 淑英想到这里,眼眶浦出泪水,问茂青:“你是又想起周大爷了吧?” 茂青说:“是啊。我一看见这么香的小米粥,就勾起十儿年前的那些事。像周大爷那样的先烈,我一生一世也忘不掉!你亲眼见到他豁出老命牧我,一碗粥也必得让我喝。他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共产主义!我们不能忘了这个大目标,也不能忘了死去的、活着的周大爷。” “活着的周大爷?” “是呀。军属何二奶奶、烈属赵大娘、敬老院的李大爷、粉房的郝大爷、还有西头孙大妈、北山王大叔…这些好贫农,不都是还活着的周大爷吗?” 淑英沉思不语。 茂青又接着说:“就说王大叔吧。士改时候,他本来分的是好房,可他为了集体,就主动去住破房。听说咱盖房缺料,就把自己的檩子扛来让咱使。他多象当年的周大爷呀!雨季说话就到,咱能让他一家还住在北山那个老窝里?” 淑英也是个热心肠,王大叔的事她也并非不上心。只怪自已没有茂青站的高。听茂青这么一说,心里挺惭愧,忙说:“我这人风格太低了,咱千脆让王大叔住新房吧。” 茂青说:“老实跟你说吧,这房我本来就是给王大叔盖的。”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人喊茂青,跟着进来三个人:大虎、孙刚、老泉。他们是找茂青商量搬家的事。茂青说:“我也正 96 ==========第100页========== 要找你们几位商量呢。”接着便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还讲了周大爷那段故事,末了说:“我们做干部的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三个人一听,都愣了。老泉想了想说:“茂青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对。我同意。”大虎思摸思摸说:“这房给王大叔住也可以,马上用队里的料再给你盖,背着抱着一殷沉。”茂青说:“那可不行。队里资金并不宽裕,钱要用在刀刃上,不能平白拿出一大笔给社员个人盖房,更不要说给干部了。队里备的料有的是用处,不能大手大脚。”孙刚说:“可你的房子也不行啦?”茂青说:“不碍。等王大叔搬完家,我把房也修一修,挺三五年没问题。人口多点,克服克服嘛。房屋窄小就不能革命啦?”又笑着对孙刚找补一句:“你看,我这也够实事求是了吧,” 三个人都笑了。跟着就商量动员王大叔搬家的事。茂青说:“不用动员,动员也是白费唇舌。”他压低嗓门说出一个主意来,大家听了都说“妙”。老泉说:“茂青唱了两出戏,前 一出叫‘假盖房’,后一出叫‘巧搬家’。”说得大家又笑起来。第二天早晨,王伯元正在吃早饭,就听孙刚在外面喊:“茂青叔今天搬家,您也去帮个忙吧!”王伯元说:“好咧,就来!”摆下饭碗,就推起小车,兴冲冲地出了家门。走到大沙坨,见茂青正在那里相看地形,就喊了声:“茂青,搬吧!”茂青转身回答:“今年冬天就把它搬完!”王伯元知道茂青说的是整治大沙坨,心里好笑,就说:“我说的是搬家。还不快回去拾掇东西!”茂青说:“这就回去。” 两人进了茂青家。茂青忙给王大叔拿烟倒水,说:“您先坐坐,别忙,还早着哪!我找人去,人齐了就来招呼您。”然 97 ==========第101页========== 后对淑英使了个眼色,出门就把王大叔的车推走了。 这时,大虎、孙刚带一拨人正在大队院里等着,茂青一到,就旋风似的直奔北山。见了王大婶,茂青说:“我们给您搬家来了1”大婶说:“你大叔不是给你搬家去了吗?”茂青说:“是给您搬家。大叔已经同意了。您看,这不是大叔的车让我推来了?”大婶说:“你别懵我!”捂着拦着不让搬。可是哪里拦得住!拿了这样,那样又给抢走了。二十几个棒小伙子, 七手八脚,嘁味咔嚓,一会就把屋里屋外的东西拿了个一干 二净,十几辆小推车眼看装完推走了。茂青把些零碎东西敛在自己推的那辆车上,抱起七岁的小萍说:“跟我一块走吧。”小萍跟茂青最亲,乖乖地让茂青抱走了。王大婶一看不走也不行了,就抱了顶小的孩子跟着茂青下了坡,边走边说,“茂青,你要给我搬哪去?是不是那新房子?说出啥来我也不住!”茂青也不说话,只管笑。王大婶又嘟哝说:“都怪糟老头子!他这会儿躲哪儿歇晾儿去了?” 王伯元还在茂青家炕头上坐着呢。他一连抽了好几袋烟,一劲催淑英归置东西。淑英不但没动手,反倒“埋怨”起茂青来了:“大叔您还不知道,他一起来就不着家,光我自个儿忙不也是瞎忙,等他回来再说吧!”王伯元心里真纳闷儿:“淑英是个明白人哪!一贯支持茂青工作,今儿个昨说起这种话来?我得问问她。”随手撂下烟袋,脸上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淑英,我问问你!茂青为贫下中农忙,为革命起早贪黑,应不应该?” “应该!”不等大叔接茬儿,淑英反问一句:“大叔,我也问问您,茂青顾瞻老贫农,应不应该?” “那还用说,当然应该!” 98 ==========第102页========== “那么,您为什么不往新房搬?” 王伯元一听,心里闪过一道亮光,连忙下炕,口里磨叨:“不对,不对,我看看去吧。”出门一看,车子不见了,左邻右舍没一点张罗给茂青搬家的样子。他正在纳闷,迎面来了 一个人。王伯元拦住就问:“见茂青了吗?”那人登时笑起来,说:“您还傻等着哪,茂青早把家搬完啦!” “搬谁的家?”“您的呗!” 王伯元一听,可急坏了,撒腿就跑。跑到大平场,只见小萍连蹦带跳地跑出来,连声喊“爹”。王伯元不管不顾,直往里闯,进院就喊:“茂青!茂青!”大虎跑出来把他拽进屋,说:“您先歇歌,茂青上北山了,这就回来。”王伯元见满屋子人,东西全搬来了,急得火烧火燎,见茂青不在,转身就走,又一想,不能空手回去,随手扯过一条花被,背上就跑。大虎追着贼:“大叔,北山啥也没有了。大热天,您背着被子干啥呀?”屋里暴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欢笑声。 王伯元头也不回,背着被子直奔北山。刚一上坡,就楞在那儿了。两间房的上盖都已揭完,茂青正扛着最后一根檩条往车上装。王伯元不知说什么好,只远远地叫了一声:“茂背!”茂青回头一看,王大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背着床大花被子站在那儿冒汗,赶紧跑过来接下被子,一边叠被一边说:“大叔,我们这么干,事先没跟您说,您可别生气。让您住新房是全村贫下中农的共同心愿哪!”王伯元这时反倒沉默了,一股热呼呼的激情在心头回荡。旁边闪出了孙刚,捂着肚子说:“王大爷,您快坐车回新家吧。回头我乐疼了肚子,您可得给请大夫。”王大叔只好重新抱起被子上了车,几个人坐稳 99 ==========第103页========== 了,孙刚叭的一个响鞭,大车顺坡跗下来。 离大平场不远,孙刚用鞭梢朝村西一指,问茂青,“那是哪个大队的车?”茂青早已看见,是淑英爹赶车送木料来了,笑了笑,没言语。王伯元望了望那匹驾辕的枣红马,又打量 一下赶车老头的穿装打扮,认出来了,老远就贼:“老亲家,辛苦了!” 两辆大车几乎同时停在新房门口,淑英爹棕讶地瞅着新房,口里自言自语:“这房怎么起来的这么快?我误事了!”王伯元手拉淑英爹走进屋里。一看,全安置好了,齐齐崭崭,亮亮堂堂,北墙上端端正正挂着毛主席像。王伯元走到毛主席像前,斑神细看,扑簌簌落下了热泪,转身紧攥住茂青的手说:“茂青!我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淑英爹还没槁清是怎么回事,只见王大叔转身对他说:“老亲家!你这个好姑爷,年年用自已的木料帮大伙儿盖房。这不,又把新盖的房让给我住了!你好容易帮他备的三间木料,如今光剩下你刚送来的这三根檩了!”淑英爹也感动地说:“这孩子看得远,办得对。再帮三间、三十间我也情愿!” 茂青说:“这不是您帮我、我帮王大叔的事儿,是社会主义把咱们贫下中农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咱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大伙儿团结成一个人,走社会主义康庄道,奔共产主义大目标!” 100 ==========第104页========== 大路朝阳 眼下已是大秋。这天大请早,于家堡大队部门前老槐树下停着三挂大车。车把式们和几个跟车的,聚集在树荫里,你一言我一语,正在焦急地议论着。大队部办公室里,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正在这会儿,柳茂青骑着辆自行车,后面驮着个铺盖卷,车把上还挂着个塞得满满的大布兜,嗖地下了村东斜坡。大伙见了茂青,便呼啦一声涌上来,有的接行李,有的提兜。茂青见大伙这么热情,都争着跟他说话,就笑着告饶道:“哈哈,可惜我只有一双耳朵、一张嘴。我要是有孙悟空的分身法就好了。”大伙听说他已调回大队工作,更是高兴。 柳茂青是五九年因工作需要打大队调到公社去的。他走后,由何老泉担任党支书兼大队长。过了一年,市农林局的鲁斋跑来推行“包产到组”,何老泉反对。鲁斋就以加强干部力量为名,把个叫于本堂的拉上来当大队长。于本堂是个中农,土改后期入的党,介绍人就是当时在这儿搞土改的鲁斋。于本堂人党以后,当过一段副村长。从打搞上互助组,他就退坡了。这次上来,先跟着鲁斋嚷嚷一阵“包产到组”,后见干部和群众反对得厉害,鲁斋也跑回市里不回来了,他就赶紧 101 ==========第105页========== 磨车转舵,不喊“包产到组”了,办事也多找老泉商量。去年老泉病倒一个时期,于本堂就党内党外一把抓了,社员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多了。说他重副轻农,使得今年麦秋收成没达到预定指标;说他扩大粉房,又用他五叔当粉房管理员,是搞资本主义经营。何老泉这时大病刚好,身体还是不济。就和副大队长赵大虎跑到公社反映了情祝,要求调茂青回村主持工作,公社党委经过一番调查研究,认为于本堂问题相当严重,又考虑老泉同志年老体弱,决定调茂青回于家堡担任党支书,把于本堂的问题搞清楚。茂青去山区工作一个月了。前天他回公社,得到调令,便赶紧办好交代,今天一大早就打点行装回村来了。 茂青见大伙都呆在这儿,感到有点不对头,一打听,原来是于本堂今天要派大车到外面去搞搬运,给赵大虎截住了,两人在屋里就干起仗来,没完没了,大伙只好在门口等着。茂青问大伙有啥看法。大伙说,队里昨天已经开始收棒子,事儿正忙,今儿个抽调人手、车马去搞副业不合适,要茂青进去说说,暂时就不去了吧。 茂青走进院子,屋里的赵大虎和于本堂吵得正凶。“搞副业,我不反对,我只反对你光想赚钱走邪门,误了生产!”大虎的声音。 “什么邪门不邪门!白猫黑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我搞副业,多弄几个钱,还不是为了大伙好?”于本堂的声音。“照你那么说,当资本家最赚钱,就当资本家去好啦1”“我搞副业,是要‘以副养农”,你怎么胡搅蛮缠,把我跟什么资本家拉扯到一块儿呢?” “得啦,看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副养农',这并不 102 ==========第106页========== 错,可是你搞副业又‘养’了啥呢?于家堡方圆百十里,都实现车子化了。我见了着急,三番五次催你赶快去买一批车轱辘。嘴皮子磨起了老茧,你连半个车轱辘也没买来。该‘养’的不‘养’,你搞副业弄来的那些钱,不知道打算留着‘养’啥!” 听到这里,茂青想:“上月我去山区头晚,所县生产资料门市部经理老张说,他们已经通知于家堡大队,说这儿预订的一批手推车轱辘货到了,叫马上去取,怎么到现在还没买来?”茂青边琢磨边跨进屋。 他辆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茂青跨了进来,都住了嘴。茂青开门见山,说公社派他回村工作,前来报到。大虎一听,乐得直跳,扑了上去,紧握着茂青的手,使劲摇着,激动地连声嚷道:“那太好了,太好了,回来得正是时候!”于本堂听说茂青来报到,不觉一愣影心头虽然不快,也只好装腔作势地表示“欢迎”。招呼过后,茂青问他俩在吵啥,他们就把事儿说了说。茂青问:“派人出去搞搬运,这事支委会讨论过吗?”于本堂不吱声。大虎说:“他说了算,还讨论个啥1”于本堂想反驳,又没话可说,只好“这个”“那个”地支吾了一番。茂青说:“既然没讨论,我建议,暂时就不派人去了,叫大家下地干活去吧。庄稼活正忙,干部尽在里面吵,让社员在外面等着,这还行!”大虎一听这话来了劲,没设等说完,蹿到门外,高叫:“同志们,回队里干活去吧!搞搬运的事儿,算吹啦!”前街登时发出一片欢笑声、鞭子声、吆喝声,人们活跃起来,要散了。于本堂一想:“这不是当着众人扫我的脸,拆我的台,破坏我的威信吗?”心头火起,也急奔出去,大呼:“站住,不能散,出车!”一个叫上工,一个叫出车,大伙也火了,纷纷议论起来,声音嘈杂,情绪激昂。 103 ==========第107页========== “同志们,请安静,听我说句话!”大伙一看,茂青站在门口的青石墩上,就静下来。茂青说:“这事儿闹了一早上了,两位队长争论了半天,意见还不一致,大伙老呆在这儿也不是话。大伙说,这事儿该怎样解决呢?”车把式刘起说:“茂青,你就拿个主意吧!这几天掰棒子,地里活正忙,本来是派我这挂车去拉棒子,突然又调去搞副业。又走不了,在这儿僵着。这叫啥事!”大伙都说:“对,对,茂青,你就拿个主意吧!”茂青笑道:“我的意见刚才跟大队长他们说了,就是不听,再说一遍也白搭。还是大伙核计核计,该咋办就咋办!”于本堂以前遇事还找大伙磨叨,这一年多,不知昨的,越来越不民主了,大伙对他的意见很大。现在,见茂青回来了,又请大伙发表意见,哪有不乐意的,于是就你一言我一语,举出了不少事儿,批评于本堂重副轻农,不讲民主,不关心群众生活,等等。最后都认为,眼下秋收任务很重,搞搬运的事儿以后再说。茂青见群众觉悟这么高,积极性这么大,敢于面对面对干部进行严肃的批评,很高兴。大伙说得也差不多了,他就转身冲着那个蹲在石墩旁,脸红脖子粗,象个气蛤蟆似的于本堂认真地征求意见说:“大伙的意见你同意吗?”于本堂翻了翻白眼,不满地说:“爱咋办就咋办,反正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了。”赵大虎见于本堂成了这副样子,就乐阿阿地嚷道:“既然大队长没意见了,那咱们就上地里去吧!”大虎跟大伙上了车,噼啪儿响,大车就向村北棒子地方向去了。 二 大伙走后,于本堂跟着茂青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床上,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却不吭声。茂青让他马上给包工 104 ==========第108页========== 单位挂个电话,说等大秋过后再商量搞搬运的事。说罢就走了。 于本堂见屋里没人,便象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床上。刚才发生的事,象旋风似的,在他心中打转。想到茂青的突然调回,想到他对自已的态度和那犀利的且光,想到自个儿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不禁有点心慌。最后,他还是镇静下来了,心里说:“决不能因小失大。丢人现眼算个啥?威信能值几文钱?我于本堂全认啦,这干部可不能不当啊!”随即一跃而起,又象平常一样,神气活现地打起电话来。打完了电话,顺手抄起个草帽,出门找茂青汇报工作去了。于本堂走到茂青家门前,清了清嗓子,用亲切的声调叫道:“茂青在家吗?” “铺盖卷早到家了,人可没到家。听说你们在一块儿商量事儿,怎么不见他了呢?”茂青爱人吴淑英边说边迎了出来。淑英的左胳膊前几天给碾米机撞伤了,这会儿还打着石膏横挂在胸前,于本堂搭讪着说:“还没好利落吗?这会儿茂青回来了,他准会送你上北京去看看的,你就放心吧!”淑英笑了笑,随便应酬了两句,于本堂就走了。 于本堂琢磨着茂青这会儿可能在村北头地里收棒子,就奔那儿去了。 因为于本堂重副轻农,于家堡大队今年上半年的小麦收成没达到预定指标。群众不满,上级批评,于本堂感到压力很大,加上自己怕苦怕累,就干脆来个金蝉脱壳,把生产一摊全交给副大队长赵大虎了。从此以后,他倒也落得个安然自在,每日里不是穿戴整齐,骑着车四处转游,鼓捣副业,就是呆在大队部,噼啪山响,扒拉算盘子儿,帮会计算账。这 105 ==========第109页========== 会儿来到庄北,只见高粱、玉米穗长棒大,一块赛一块,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时,茂青正背着满满一大篓捧子向停在路旁的大车走来。于本堂一见,马上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一边帮着御棒子,装车,一一边貌似惭愧地冲茂青笑道:“我全想通啦!大伙说的对,这是啥时节,还顾得上搞副业?嘿嘿!”又瞄了瞄庄稼,装出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连声赞道:“嚄,今年年成错不了,丰收是稳拿了。”越说越来劲,神气活现,好象这茬庄稼种得好,他真有啥汗马功劳似的。茂青听着笑了笑,没说啥。 大伙见于本堂穿着新鞋、新褂随茂青走进棒子地,不由得哄笑起来。于本堂给笑傻了眼,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听得两个姑娘唧唧哝哝地在咬耳朵:“瞧他打扮得多齐整!”“准是犯迷糊,上丈母娘家走错门子啦!”他一看自个儿这副打扮,脸和脖子一齐红了。原来他准备随大车外出“联系工作”。后来给那么一闹腾,气迷心窍,就穿着这“行头”下地来啦!可事到如今,也只好硬挺着,装着没事的样儿,·猛地背起一满篓棒子,连颠带跑奔向大车。 大车那边,一个小伙子见了很惊讶,说,“想不到他干起活来倒挺冲的!”车把式刘起说:“这算啥!你没见他解放前领着长工、月活挣家业那阵子呢,那才真叫冲呢!” 茂青迈步过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三 茂青在队部开完支委会,回到家中,将近半夜,家里人早睡了。他想到这几天农活牤,拍小青年们顾不上给敬老院老人们挑水,就挑着水桶奔井台。他把水挑进敬老院,见灯 106 ==========第110页========== 都灭了,怕惊起老人们,就蹑手蹑脚摸黑进去往缸里倒水。墓地西屋灯亮了,里面传出张大爷的声音:“谁呀?你们起早贪黑够忙的了。半夜昨还来挑水?”李大爷掀起门帘,见是茂青,心头一热,立刻把他让到屋里。茂青怕打搅老人们睡觉,想说几句话就走,可是两位老人一下子扯到于本堂,动了感情,茂青也就走不开了。张大爷问李大爷:“你不是编了段快板吗?快给茂青念念吧。”李大爷说:“我害怕。”茂青问:“您怕啥?”李大爷有板有眼地答道:“不怕虎,不怕狼,就怕惹动肝火睡不香!”然后,李大爷说:“儿句大实话,没啥好听的。念道念道,算是给大队长提个意见吧!”说罢就念起来: “好个于本堂,最会耍花枪!专心搞副业,庄稼扔一旁。派他老五叔,坐镇在粉坊。赖货充好货,挑担串四乡。算盘擗啪响,到底谁沾光?那笔糊涂账,算算又何坊:” 茂青听了说好。李大爷又认认真真地叮嘱茂青说:“这些事儿,是听粉坊郝忠说的。你有空,找他聊聊。” 第二天,大伙在村北又奋战了一上午。歇晌了,刘起赶着装满棒子的大车往村里走。茂青坐在车辕子上和他闲聊。茂青说:“您昨天说老于解放前打头带长工干过活,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刘起说:“有这事。你早参军打鬼子去啦,怎么会道!”茂青说:“咱村土改时我没复员。后来听说当初定老于家成分那会儿有过争论。您那时在农会,一定是清楚的。”刘起说:“说来也很简单,就看他家剥削量怎么算。要是 107 ==========第111页========== 把那个叫铁蛋的孤儿算作长工·他家就是富农;要是算作他爸爸的过房儿子,就是中农了。大伙说是长工,他家说是过房儿子一外甥过继给舅舅,这不就争论起来了吗?”茂青说:“那到底是长工,还是过房儿子呢?”刘起说:“这话不大好说呀。以实求实,铁蛋是打长活的,于家每年付给他工钱。你想,谁还给儿子付工钱呢?再说,有活蹦乱跳的于本堂,他爹干麻还要过个儿子呢?”茂青笑道:“说的对。”刘起说:“你说对,有人可是说不对。”茂青问:“谁呀?”刘起说:“鲁斋呗。他说按政策应该算过房儿子。他是工作队队长,自然比咱懂政策。要不我咋说不好说呢?再加上铁蛋本人叫国民党抓走了,家里又没有一个亲人,无法对证,就那么定了。”又小声告诉茂青说:“前回我去铁蛋老家拉羊草,昕他一个远房兄弟说,铁蛋有信了,在山东一个什么厂,不知真假,”茂青“嗯”了一声,记在心里。这时车过粉房,茂青跟刘起打个招呼,喜地跳下车,大跨步往粉坊走去。 四 这粉坊,以前是带季节性的:农忙不开,农闲开一开;杂豆、白薯多时开一开,少时不开。只有老把式郝忠是固定的,其余挑水、打杂人员,由队里根据需要,随时派工。又不影响校业生产,又积累了资金,方便了群众。打头年腊月开始,于本堂不顾干部和群众的反对,找出种种理由,扩充了粉坊。郝忠还是当他的把式,又配备了三个人打下手,还派于老五当管理员,总揽一切。搭起了班子,就正式宜告粉坊扩大生产,长年营业。产品除了供销部收购大部分,社员买一些,余下的由于老五挑着担,四处串乡。说是“送货上门”,其 108 ==========第112页========== 实是搞“黑市交易”。于老五是于本堂的堂叔。他解放前走京闯卫,可见过大世面呢!他拉过排子车,做过小买卖,会磨豆腐会漏粉,还能凑合着打打算盘记记账。不过,最拿手的还是吹牛拍马,投机倒把。他,是个独身汉,解放初打北京回村,一一直住在于本堂家里。那儿年,他随着大伙千活,小毛病不断,大错误倒也没犯。去年当上了“粉坊管理员”,说是为了管理方便,把原来住在粉坊看摊的郝忠打发走了,自个便搬过来住。因为有人撑腰出点子,又住在粉坊里,好做手脚,就越“干”越猛了。郝忠看着不顺眼,也拿着些把柄,跟他干过几仗,总并不过他。气的不行,就把他的事跟儿个谈得来的老人抖露抖露。 这会儿,郝忠正在吆喝着毛驴磨豆子,嘴里嘟嘟囔嚷地,不知是骂牲口,还是在数落于老五。磨房斜对过那个屋里,于老五在炕前捆粉丝。旁边坐着于本堂,正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在翻账本。于老五手指灵巧,动作熟练,飞快地打管箩里抽出一大绺洁白软细银丝般的上等绿豆粉丝,往桌上一摊,顺手打另一个笸箩里抓起大把碎粉丝,往里面一裹,一扎, 一扔,就是个齐整漂亮的粉丝卷。于老五露这么一手,本想叫于本堂夸自个儿儿句影见他不吱声,只好压低了嗓门,自吹自擂地嘮叨起来:“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三分人材,七分打扮。’瞅,这么一打扮,碎粉丝不是都成了好粉丝了?又容易脱手,又可以多捞几个子儿。我不敢吹自个儿有多大了不起的能耐,要是说做个买卖,想个方儿变钱,不瞒你说,你老叔也不善呢!”正说得兴起,忽听得啪的 一声响。抬头一看,于本堂把账本扔在桌上,很不耐烦地轻声嚷道:“别吹啦!这账上还有个大漏洞呢!” 109 ==========第113页========== “啥漏洞啊!”于老五很自信,满不在乎地说,“卖黑市、掺假,账上查不出。现款嘛,弄走的都做了账,查也白搭!” “我问你,上月弄到外面卖掉的那四百斤绿豆咋做的账?” “还不是照你讲的,多报损耗呗!”于老五边说边翻账本指给于本堂看,“你瞧,本月上旬,漏粉实用绿豆共计八百五 十斤,这里写的是九百五十斤,多报一百斤。中旬又报了七 十五斤,余下二百二十五,到下月中,包你全部销账,” “别打你的如意算盘啦!要是不想法子马上堵住这漏洞,我看,用不着到下月,说不谁眼下连咱们都要‘销账’了!”于老五一听这话说得严重,吓矮了半截,忙问,“马上要来查账、盘库么?”于本堂说:“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他‘马上’来,还是‘马下’来。不过,看样子,柳茂青这次回村,来势很猛,不能不早提防!”又把账本扔给于老五,急促地命令说:“今晚打通宵也得给我另做一本账出来!不许留一个漏洞!”一宿哪能行呢?于老五傻了眼,刚张嘴想说啥,忽见茂青打门外跨步进来,吓了一跳,忙把账本往炕席下一塞,又重新埋头扎起粉丝来。于本堂见茂青已走进磨房,想溜也溜不掉了,只好装出一副轻松模样,一边扎粉丝,一边冲茂青发感慨:“昨晚支委会上,你跟大伙给我提了那么一大堆意见,不瞒你说,我回去想了半宿才想通。要不是你回来得及时,给我敲起警钟,有朝一,我真有可能滑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就拿这个粉坊来说,我辛辛苦苦把它搞成这么个大摊子,想为发展农业攒点钱,以为这就是‘以副养农’。没想到这里面也有走什么道路问题!可见认识不高,光有好心,照样会办错事。这错误是我犯下的, 110 ==========第114页========== 我一定负责纠正。我正在跟我五叔商量收拾这烂摊子的事呢。你来得正好,你看该咋办?”茂青说:“有认识就好!我看,这会儿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端正态度,认真考虑考虑你这一两年来做过的事。以农为主,多种经营,副业、粉坊都要搞的,只是看咋搞法。你干吗这么急着收摊?”于本堂一听这话有份量,慌了,忙说:“不急,不急!”于老五出来打圆场,拿了一卷粉丝送到茂青眼前,满脸堆笑,讨好地说:“柳书记,你瞧,这粉丝多白多细呀!”茂青接了,解掉纸绳,一抖,一绺银丝般的粉丝舒展开来,确是上等货色,说:“不错!”于老五一听,喜形于色,于本堂也不觉松了一口气。这时郝忠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打另一个笸箩里抓起一把碎粉丝,对茂青说:“这个更不错呢!”于本堂见势不妙,就装模作样地问于老五:“这些破玩意儿,上次叫你赶快减价处理掉,干吗还搁在这儿碍手碍脚?”于老五露着不屑一顾的样子,说:“这净是些卖剩的粉丝碴子,又碎又脏,还有砂子,不要说卖钱,你就是倒贴钱白给人,人家还嫌牙碜呢!我说给饲养室送去抨料喂牲口算了,你又要讲啥节约。这一年,真有你的!为了给队上多挣几个子儿,你这‘铁算盘'打得也太精了一点儿。”俩人一哼一哈,装得倒象那么回事儿。茂青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不吭声,且看他们到底怎样下台。 郝忠刚上场,抄起烂粉丝,说了那句话,只是起个头,本想接着单刀直入杀过去的。后见他俩要“表演”,就千脆让茂青看个痛快,暂且压住火气,不声不响。待听到于老五吹捧于本堂为公家精打细算,不觉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了,打炕头抄起把捆好的粉丝卷,往桌上使劲一摔,吧嗒一声, 111 ==========第115页========== 卷儿炸开了,烂碴醉屑,溅满一地,大声喝道:“别瞪着眼睛说瞎话啦!瞧瞧这是啥玩意?!” 于老五吹吹拍拍,正说得兴起、没防着郝忠这一手,吓得目瞪口呆,楞了半晌,才定了定神,嗖地站了起来,浑身乱颤,哆哆嗦嗦地哀求茂青说:“柳书记,饶了我这回吧!今后我再也不敢弄虚作假啦!”茂青没理他,只目光炯珂地 四处打量着,瞥见于老五刚坐过的那地方,炕席下面露出点啥玩意,正要过去细看,忽听得旁边于本堂装腔作势地冲于老五大骂道:“好哇,你编得我好苦呀!你说要挑担串乡,送货上门。我想这也是方便群众,为人民服务嘛,就答应了。没想到你是要弄虚作假,挑着这档子‘马屎表面光,里头一包糠’的破烂货,绕到远处去骗人啦!”接着又吼道:“你这是犯罪,必须彻底交代!要是不老实:就是茂青饶了你,我也决不饶你的!我搞粉坊,功劳没有有苦劳。虽说方向不对头,还是一心为公啊!我看你懂行,这些年来旧习气地改了,就把你调到粉坊来,希望你帮着把粉坊搞好。谁知道你表面上假装积极,哄着我,暗中却弄虚做假,挖社会主义墙脚,拆我的台!”于本堂越骂越生气,越说越激动,真象有那么回子事儿。于老五畏畏缩缩地听着,捣米似的点着头, 一会儿答一声:“我交代!”一会儿骂一句:“我该死!”郝忠这会儿可消痰化气啦,心想:“有茂青在这儿,一正压干邪,这回你叔侄俩再也没法掖着捂着啦!”他越想越解气,越瞧越痛快,心里不住地冲着他俩暗骂道:“露馅啦!作梦也没想到有今天吧!”茂青见于本堂借着责骂于老五来给他定调子、划框框,又为自个儿洗刷,就意味深长地对于本堂说:“老于,拿得准你五叔就只是弄虚作假码?‘一切结论产 112 ==========第116页========== 生于调查情况的未尾,而不是在它的先头。'群众是心明眼亮的。依靠群众,深人调查,别说眼前这小事一桩,再大的事,也会搞得水落石出的,你就放心吧!”于本堂听了这话,时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那边,于老五见茂青发话了,正专心致志地听着、琢磨着;忽见茂青跨前一步,伸过手来要掀炕席,这才想起了下面藏着那本账,便赶紧一屁股坐下去。茂青断定这里面一定有鬼,便大喝一声:“给我站起来!”于老五象听到晴天霹雳,打了个冷战,身不自主地站了起来。郝忠也看出那儿有啥鬼,抢先过去打席底下掏出个黑硬面大本本,拿它杵着于老五的鼻尖问:“这是啥?” “账本。” “账本啥稀奇?干吗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想打马虎眼,不让拿出来?” “这几天事儿忙,顾不上记账。怕有啥记得不周全的地方,叫你们瞧见了引起误会。”穿包了,于老五倒镇静多了,上牙也不再嗑下牙了,话也说得利索了。 “我们决不会随便怀疑谁,也不会随便让谁哄弄过去。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别以为我们多稀罕这本账!你就是把它毁了,只要真有问题,我们依靠群众,照样可以把你揪出来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政策你知道吧!”茂青一面接过账本粗粗地翻着着,一面严肃地说。 于本堂没料到一下子砸了锅。为了掩饰自个的心慌意乱,便从茂青手里夺过账本冲于老五吼道:“我刚才还当你只是弄虚作假、小偷小摸,原来还在账目上捣鬼!必然是个‘大老虎'。我平生最恨的是那些见财起意的小人」你今儿个 113 ==========第117页========== 落在我手里,别说是我老叔,就是我老娘、老祖宗,我于本堂也要大义灭亲,鸡蛋里算出你的骨头来!”一想:“这算什么话呀!我给搞迷糊啦!”忙改口:“我要搞你个‘石落水出’!不,‘水落石出’!” 郝忠见于本堂夺走了账本,急啦,叫道:“茂青1”茂青微笑着看了郝大爷一眼,意思是叫他别急,回头笑问于本堂:“你要查账么?”于本堂答道,“那是当然的!”接着义试探地说:“我要回去啦,这账本给我带走吧!我负责清查。”茂青淡淡一笑,说:“你想带走,就带走吧!”郝忠听了一惊,于本堂叔侄听了一喜。于本堂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带走账本,就好办了,回去再作商量吧!”拔脚就走。茂青哈哈大笑,说:“回来!回来!当了这几年大队长,还说是个‘铁算盘’,怎么连交接账目的手续也不懂得办了?”子本堂一听,心中虽不受用,也不得不车转身子,尴尬地搭道:“多亏你提醒我,不然,‘出门不换’,就是查出千儿八百,作案的不认账,查账的就该掏腰包了。”走到桌子边,狠狠地对他五叔说:“你还楞个啥?拿出图章来,赶快办交割,我要回去吃饭了。”茂青招呼郝忠说:“您就代表于家堡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和社员,来监督交割帐目吧!”郝忠一听,心花怒放,眉开眼笑,不用提有多高兴啦,心想:“这年来,咱们贫下中农没少受他叔侄俩的窝囊气,今儿个茂青回来了,照着毛主席的话做,咱贫下中农就是要来监督监督!”便笑咪咪地迈步过来,挨茂青坐着,看他们办交割。 办完交割,于本堂怪声怪气地问茂青:“还有啥手续?”这回他可老练啦,不忙着撒丫子,只若无其事地坐着,冷根旁观,心想:“你姓柳的厉害!账本到了手,就得叫你们这帮 114 ==========第118页========== 穷小子顺着我的鞭梢转啦!账目方面的事,你们还差得远呢!我随便一捏估,你们晕头转向去吧!”茂青不慌不忙,笑着拿起账本说:“你们是完了,还有我们呢!”忙用报纸把账本包起来,又严丝合缝地粘贴好;操起杆毛笔,就在封口处写上这么一行字: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封” 又郑重其事地署上自已的名字。然后递过笔,笑着请郝忠签名。郝忠腼腆地推辞说:“俺写不好!”茂青说:“这又不是开科赴考,写不好怕啥1咱们的手,使惯了锄镐犁耙,写出来的字最有力气最压纸,写在这上面,最合适不过了!”郝大爷听茂青说得带劲,就高兴地笑道:“我就会写自个儿的名字。我就签个名,让它在上面替我监督监督吧!”郝忠签了名,茂青接过那包账,站了起来,把它递给于本堂,交待说:“这包账你拿去好生保管着!待这阵子忙过去以后,开个支委会,再研究查账的事。我建议组织个查账班子,由你来抓,到时侯就够你忙的了!”于本堂接过签名加封的账本,不禁暗暗叫苦,心想:“坏事啦!又上当了!” 五 于本堂捧着那包账,走出粉坊。一路上,他真的把他自个儿恨死了。“他姓柳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我昨的这么草包, 一交手就垮了呢?”他琢磨不透,只感到柳茂青那炯炯的目光还在盯着他,追着他,监视着他。他心里一慌,一个趔趄,闪到路旁,瞥见那口黑洞洞的废井,吓了一跳。这一下子,他脑子反倒清楚了,突然想到,除了粉坊这档子糟心事,还有一个大 115 ==========第119页========== 漏洞呢!他心里喊:“一定要设法堵住它!”到底咋堵法?义翻白眼了。想着想着,不觉到了家,一进门,就急忙命令他那瘦高条老婆说:“赶快去把王华叫来,说我有急事要跟他商量:” 要想知道到底是啥急事,还得从头说起。原来,从老泉病倒以后,于本堂就想大“干”大搂,可刚一扩大粉坊就遭到大虎和群众的反对。这时,于本堂才进一步想到,要想干这事儿,没有个得力帮手还行?他五叔名声太臭,把他勉强塞到粉坊当个“管理员”,大伙的意见就不少。何况老家伙又鼠目寸光,爱沾个小便宜,往往弄巧成拙,给郝忠他们抓住好几次小辫子,害得他于本堂几乎下不了台。这么块料,叫他在粉坊鼓捣点粮食也罢了,哪能派啥大用场。只有王华还凑合。王华倒是苦出身,论文化也不高,只是高小程度,但在于本堂看来,他机灵昕话,爱算算划划,父母死得早,没人管教,年轻,缺少主见,正好“培养”。于本堂和他家又有点远房亲戚关系,虽说他父母在世时,两家并不来往,但当王华长大成人,于本堂眼看他将来对自己地许有点用处,就借亲沾故,常把他拉到家里,对他“关怀备至”。去年冬天,于本堂趁大队会计淑芳出阁离村的机会,把王华调到大队当会计。第一步,一本正经地说要帮他提高业务,要他少出工、不出工,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写写算算,毫无保留地把他这个“铁算盘”的全部解数传授给他。接着,又吃呀,喝呀,给他钱花呀,把炕席下藏着的黄色小说借给他瞧呀,叫他那个瘦高条老婆撺掇他搞对象呀,…把他作弄得神魂颠倒,收拾得伏伏帖帖。转眼就到上月(八月)中句,于本堂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正想找个机会拉王华下水。这时恰好县生产资料门]市部邮来个通知,说于家堡大队预订的六十个 116 ==========第120页========== 车钴辘,货已到了,叫马上派人携款前去购买。他看了忽然想到,跟下各地大搞车子化,急需车钴辘,何不先把这批车轱辘弄到远处倒卖了,然后等下一批货到,再把本队的车子化一搞,这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千赚一笔吗?主意已定,马上叫王华办了封取货介绍信。王华问:“得带多少钱?派谁赶车去取?”于本堂连连摆手说:“轻点,别嚷!”接着解释说:“这通知是三天前发出的,兴许卖完了,我先去联系联系。有,好办。嚷嚷开了,要是买不来,岂不打击了大伙想搞车子化的积极性?这年头办事,得摸着石头过河!”傍晚,王华在村头碰到于本堂,只见他满脸通红,醉醺醺地骑车回来,乜斜着双眼,洋洋自得地对王华说:“还是我考虑得周到,可不是没买到!”过了几天,一个晚上,王华跟于本堂借小说。于本堂打杭席下抽出一本递给他。王华+看是《三国演义》,说:“这倒是一本正经书,我看过。”于本堂笑道:“诸葛亮设计收姜维那一问书写得真棒!值得细看细瞧的。”王华一翻,见里面夹着个小纸包,问:“这是啥?”于本堂阴阳怪气地说:“拿回去瞧瞧就知道了,兴许是个锦囊妙计,可得注意保密啊!”王华感到纳闷,回到家里,忙把纸包拆开,幕地展现出一张崭新的储蓄存单,上开户名:“王华”,存人人民币:“壹佰圆整”。王华见了又惊又怕,马上跑去找于本堂退还这存单。于本堂接过存单,不动声色地说:“我料到你会退回来。”接着,又打兜里掏出张纸递给王华说:“要退,这五十多块钱也一起退吧,免得连累你这清白人!”王华接过一瞧,纸上记的全是于本堂请他吃饭、喝酒、瞧电影和借钱给他零花的账,共计五十三元三角六分。王华不觉傻了眼,就这样收了于本堂倒卖那六十个车轱辘所得到的一 117 ==========第121页========== 小份赃款。当时于本堂好不高兴!正琢磨着怎样指使王华在大队副业帐本上“下工夫”,没料到柳茂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调回本村,惊破他的黄梁美梦。昨上午在大队部门口和昨晚在支委会上的两次铰量,于本堂感到对方来势很猛,很难招架。今响午,他到粉坊找于老五,本想跟他商量对策,哪知狭路相逢,又挨了茂青当头一棒。他捧着账本回家,路上一想,除了粉坊的事,眼下最易敗露、问题最大的还有那六十个“倒霉的”车轱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叫人好不心焦!于是一进屋便叫他那瘦高条老婆找王华去了。不一会王华来了,听他说得这么凶险,早吓破了胆,抱怨说:“那阵子,你做下圈套坑害我,说这勾当万无一失,昨的这会儿你也吓成这熊相了?”于本堂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谁到柳茂青回来得这么突然!你不知道,这人眼尖心细,不象赵大虎他们好对付,保不齐哪天见队里眼下还没搞车子化,动了疑心,一查问,不就穿包了吗?一不过还有救,你别害怕。”又附着他耳朵唧咕了儿句。王华听说于本堂要给他一百五十块钱去拉拢柳茂青,简直比见了秤砣浮在水面上还要吃惊,忙说:“看你给吓得净讲胡话!柳书记是钱收买得了的么?你倒不如叫我去找他自首的好!你那几条破妙计’,降代了个我,还伏下个这么大的病根,说不定真要了咱们的命。这会儿,还梦想一口吞下个月亮呢!”于本堂说:“先别说‘见钱眼开’,到底‘人心是肉长的’啊!眼巴巴地瞅着自个儿那个折胳膊的娘儿们正没撤,有人来‘关心’,说可以借给他百儿八十的应应急,地不见得人家就不受。他自已不是也经常掏腰包帮助别人吗?你把他看得太神罗!他也是个凡人,不会象孙悟空那样,变化个蠓虫儿, 118 ==========第122页========== 钻到你心眼儿里去瞧,哪能一眼就把你看透,说你小子是投机倒把分子,是来收买他的,一下子就把你逮了起来呢?”王华还是听不进他的花言巧语。于本堂又编着词儿,连哄带诈地说,“只要你乖巧点,变个方儿,把钱送到他手上,收了,余下的事,比如咋点拨他,咋拉拢他,统统由我一人全包了,这行了吧?要不,千脆听天抽命。要是没穿包呢,是祖宗积德,个人的造化。要是落网了呢,一根线拴俩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你写的信,你盖的章,要抓,总得先抓你吧?”王华一想,事已如此,也无别法,只得勉强同意去试试。 六 回头再说茂青,他离开粉房,找着赵人虎,一同来到何老泉家中,不等大伙坐定,就掏出个小本儿,翻到昨晚记下李大爷的那段快板给他俩瞧。大虎说:“粉坊的事儿,我们也掌握了一些情况,没想到李大爷就编出快板了。”老泉说:“我正想找你谈这事儿。等忙过这一阵子,咱们组织个班子去清查清查吧!”茂青说:“一天也不能等了,马上就得行动。”于是把粉坊里刚才发生的事摆了摆,又说前一个月县生产资料门市部老张告诉他,队里预订的车钻辘,货已到了,怎么到眼下还不见买来,里面是不是有啥问题。二人听了大惊。大伙商议了一阵,最后决定:一、马上进城调查车钴辘的事,再回头去公社汇报情祝,请示办法。这事由茂青负责。二、为了防止坏人破坏和捣乱,夜间加强民兵护秋、看场等保卫工作。这事由赵大虎负责。以后昨办,等茂青回来,根据外调情祝和上级指示精神再具体研究。 119 ==========第123页========== 部署完毕,茂青匆匆忙忙骑了自行车进城。来到生产资料门市部,跟经理老张同志一打听,原来于家堡大队预订的 六十个手推车轱辘,上月队里已派人赶着辆大车取走了。一经证实,茂青感到很气愤。老张听说这批车钴辘是给坏人套购去了,也不觉大惊。茂青问他来人啥模样。他想了许久,想不起来,只说不是常来常往的大、小队干部和车把式。茂青请他查取货介绍信。查了许久,才查了出来。茂青接过一瞧,一张普通信纸上写道: “县生产资料门市部: 见字请发手推车胶皮轱辘六十个。货款由来人面付。 此致 敬礼 于家堡大队1962.8.20. 是大队会计王华的笔迹,末尾加盖了大队公章。茂青见了大喜道:“有了这封信,坏蛋跑不了啦,我就问这封信要人!”茂青跟老张讨了这封信,藏好;又嘱咐他千万注意保密,就告辞出来。又到公安局报了案,之后,就登上车子,风驰电掣地往公社奔去。 且说吴淑英下午见茂青回家取车,说要进城,一会儿就回,忙进屋拿吃的给他,哪知拿了停饽出来,他早已登车走远了。淑英见他经常为了大伙的事,忘了休息忘了吃饭,又感动又心疼。他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到家两天也没吃过一顿热饭。他爱吃炸酱小刀面,今晚做给他吃吧!吴淑英拿定主意,见老阳儿偏西,茂青也快回来了,就去和面。这儿天,受伤的那只胳膊疼得厉害,露在石膏外的右腕子红肿了。受 120 ==========第124页========== 伤后这一阵子,贴饼子、焖饭还凑合,做面食却困难。她这会儿只想到让炎青吃得称心点,等到面里放了水,才想起这 一点。一只手和面真不易!好赖还是和好了。搁在一旁,用湿笼屉布盖着,呆个把钟头茂青回来擀着吃正好。左等右等,老阳儿快落山了,还不见茂青回来,正盼着,忽听得外面一阵车铃响,眨巴眼工夫,茂青推着车进院来了。茂青放好车,跟淑英说了两句,扭头又要走。淑英听他说到这会儿还没吃中饭,急了,忙拦着,说:“这回咋的也得吃完了走!”茂青说:“吃点就吃点,”一边忙着找吃的。淑英往案上一指,说:“面揉好了,吃就自个儿动手。胳膊不利落,好久没吃面食了,你做一顿我吃吧!”茂青明白,哪里是她想吃!望了望她那红肿的腕子,不觉心里一动,没说啥,就动手干起来。淑英欢天喜地,也在旁边忙腾着,又抱柴禾又续水,准备煮面。淑英那天不小心,给碾米机撞折了胳膊,大伙很是关心。何老泉、赵大虎派刘起赶了大车把她送到了县医院。又要打电话通知茂青,要他马上打山区赶回来。淑英知道了,怕影响茂青的工作,坚决不许。茂青昨儿回村,见淑英右胳膊打着石膏,不觉一惊。问明原委,见大伙这么关心他,淑英这么支持他,心里热乎乎的。椒英的伤这几天又坏了。昨夜茂青回得很晚,见她还没睡着,一问是胳膊疼,感到很不安。心想这事不能再拖了,咋的也得赶快治疗。今早起来,一忙,这事也就撂到一边了。这会儿见淑英忍着疼还为他揉面,很感动,便说:“忙过这两天,我怎么的也得抽空陪你上北京大医院去瞧瞧!”淑英笑道:“那敢情好呢!不过你得准备百十来块钱啊!”茂青正要说啥,忽听见门外有人接话,说:“要这么多钱干啥啊?茂青嫂!”随着话音,掀帘进来了一个瘦瘦的年 121 ==========第125页========== 轻人。茂青一瞧是王华,心想:“我正要找你,你倒自个儿寻上门来了,好哇!” 淑英正在烧火,见是王华,笑道:“瞎,原来是你呀!我们随便聊聊,没想到你耳朵尖,给听见了。好在没说你啥不好听的!”茂青笑了笑,没吱声。淑英又把茂青要送她上北京瞧病的事说了说,笑着打趣王华道:“我要你茂青哥筹百十来块钱给我瞧病去。要不,要这么多钱干啥?哪能象你一样,整天想着办喜事啊!”王华笑道:“治好胳膊,脚轻手快的,还不是大喜事吗?”又关心地说:“嫂子,你这伤也不是一天啦,得赶紧去看看!要不,拖久了,落个残疾,那还行!”偷瞧了茂青一眼,见他淡淡的,没啥反应,只忙着切面条,又说:“于大队长刚才也跟我说了,茂青哥回来了,嫂子您的胳膊,也该上北京瞧瞧去啦。需要多少,跟我说一声就得了。算借,算预支,都行,先拿去治好病再说嘛!”噗的一声锅里的水开了,淑英揭开锅盖,茂青忙下面条。听了这话,茂青想:于大队长也来‘关心”起人来啦。”淑英说:“前天何大叔、大虎他们代表支部、队委会来瞧我,也这么说来着。大伙关心,心领了,钱可不能支。自个儿能解决的,你们就放心吧!”王华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乱抓,心慌意乱,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罗。干吧,兴许碰上个好运气!”又想:“那个主儿怎么不声不响的?真叫人摸不透啊!兴许拿出来就玩儿完啦!”忽然耳边响起于本堂夜猫子似的怪叫:“真是个窝囊废!收了更好,不收拉倒,有啥可怕的?”心一横,抽出手来,把那把给攥得汗津津的票子朝锅台上一放,于笑道:“嫂子,这点钱,你先拿去花吧!”这时,王华看见茂青不动声色地在盯着他,心里一惊。淑英望着锅台上那一大把钞票, 122 ==========第126页========== 认真地问:“这是队里叫你送来的吗?”答:“不是,”又问:“这钱是哪里来的?”王华笑道:“嫂子,您就放心吧!这钱不是捡的,不是偷的一”空气太紧张了,王华想说句俏皮话,逗他俩 一乐了事,不料“偷”字…出口,反吓了自己一大跳,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一顿,怕追问,忙抢着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那个在山区教书的表哥,前几天捎来一百五十块钱,要我替他买车一”茂青一直没吭声,只冷静地听着、瞅着。这会儿,见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编着词儿想哄弄人,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拦腰刺他一枪,说:“要你替他买车轱辘吧?”王华没提防这一着,慌了,忙说:“不,不是买车钻辘,是买车子,买自行车!”定了定神,又一口气说下去:“一时没买着,这钱就存在我这儿。见嫂子这阵子要钱用,就送来了。”又拿起那钱送给茂青说:“茂青哥,您就收下吧,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啊!一几时还都行,我表哥也不等着花。”茂青不接,只是用严峻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王华心里直噗嗵,不由得把送钱的手缩回来,一边嘟嘟囔囔地抱屈道:“茂青哥,我知道您,只许您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您!我妈在的时候就这么说过。他说您不知帮了我家多少忙。那年您还没娶嫂子,想给您做双鞋,怎么说您也不给她留鞋样。这回是我真心实意想挪出这笔款子帮助嫂子治病,您跟嫂子就是不赏这个脸,我也不好太勉强了。”说罢就委委屈屈、唉声叹气地抽身要走。 “王华,你回来!”王华掀起帘子,刚要跨出门去,见茂青叫唤,又转过身来,一瞧,茂青坐在桌前卷烟,一言不发,象真动了感情,不觉暗喜,心想:“真是怪事,谁想到凭这几个字码,就碰巧开了这把对号锁!”忙亲切地叫了声:“茂青哥!”便悄梢地坐在一旁,等他说话。 123 ==========第127页========== 淑英放上炕桌,安置好孩子们吃饭,回头又给茂青端来了一海碗炸酱面。见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在想啥,王华坐在旁边也一声不吭,笑道:“嘿,俩泥胎似的,怎么都愣着啦!”又招呼王华说:“我给你盛碗面去,就同你茂青哥一块儿吃了吧,吃了好各忙各的去!”王华忙拦住,说:“刚撂下筷子,真吃不下,别弄了。”茂青说:“我哪里在发楞!我在想王大爷、王大妈呢!”淑英问:“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他俩来啦?是不是见了王华兄弟长得象老人呢?”茂青接过面,放在桌上,并不吃,又自言自语地叹道:“样子象,骨子里也象才好!”王华 一听,又犯嘀咕啦,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茂青接着冲王华说:“你刚才说,只许我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我,这话不对。解放前咱们穷哥儿们都是互相帮助的。这会儿,咱们贫下中农之间也是一样。我怎么就不需要别人帮助呢?”王华摸不着头脑,只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声。茂青说:“就拿你爹来说,他对我的帮助还小吗?到现在,每当我一想起他,心里就不平静呢!”接着,就讲了这样一段往事。 那年冬天,茂青没满八岁,母亲、姐姐都病倒了,起不了炕。家里没吃的,他只好一个人到城边天齐庙粥棚打粥。那是个大雪天,路上地里,村前屋后,坑坑注洼,全铺满了雪,一片白茫茫的。回来的时候,那雪正下得紧,纷纷扬扬,象鹅毛似的,随着呼啸的北风冲着他迎面扑来。他深一脚浅 一脚,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村头丁大财主家门口。忽然冷不丁地打影壁里蹿出一头凶恶的大黑狗,张牙舞爪,对着他狂吠乱咬。地上雪铺得很厚,找不到砖头瓦块。马上就要咬着了,一急,使劲地把提着的那破筐冲狗头砸去。叭的一声, 一罐稀粥在狗头上炸开了花。狗嗷嗷地惨叫着,夹着尾巴溜 124 ==========第128页========== 跑了。可是、他花了半天工夫,忍饥受冻要来的一点点吃的也没了,不觉怒气冲天,提着破筐就追上去打狗。这时嗖地打门里冲出几个小地主崽子,挡住他,破口大骂。老大说:“你打狗欺主,再追就打折你的腿!”老二说:“你自个儿砸了锅,还找我家黑狗出气!”老三更坏,拿着个饽饽在他眼前 一晃,说:我这黑狗吃的,比你讨来的那又馊又脏的稀粥还好鲤!来,只要你四脚着地学三声狗叫,我就赏给你这饽停。”这小子正来劲,没料到茂青上去就是一耳光,扇得他两眼金花直冒,一个趔趄,跌了个狗啃屎。这小子大哭大闹起来,老大、老二更是暴跳如雷,捋胳膊挽袖子地要动手。这时大门里又钻出个狗腿子,唆着那条黑狗冲了上来。小茂青咬紧牙关,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准备跟他们拚了。旁边忽然蹿过来一个汉子,一手护住他,一手挡着那狗腿子,飞起…脚,又把那黑狗忒楞楞地踢进阴沟里,大喝道:“是我亲眼瞧见的,人家走人家的路,你们为啥放出狗来咬他?人家人穷志不短,你们为啥要出口伤人?他这一耳光扇得好,叫你认识认识咱们穷人不是好欺负的!要是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小心老子揍扁他的脑袋!” 茂青越说越有劲,淑英和那几个在里屋吃饭的孩子们都听得出了神。王华也忘了自个儿的心事,急着问:“这个出来打抱不平的是谁呀?”茂青激动地答道:“他不是别人,就是你那去世多年的爹!”王华心头一热,不由得想起十年前他爹临终时的情景。他爹解放前受尽了地主恶霸、日寇汉奸的剥削和欺凌,可是从没有屈服过,-一有机会就豁出命来跟他们斗。因此遭到阶级敌人的多次毒打,得了重病。解放后,党和人民政府关怀他,茂青和乡亲们帮助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给他 125 ==========第129页========== 治病。他对茂青和乡亲们说:“我能活到今天,见到了毛主席领导的这样好的新社会,过了这两年幸福的日子,大伙又这样尽心尽意地看待我,我死也瞑目了。只是华子这孩子小,解放前受的苦记不起了,怕长大了忘了本,求大伙多管教他点!我不望他成龙成虎,只望他成个贫下中农的好后代,一辈子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华越想心越跳得厉害。这时义听茂青说:“王华,我眼下不光忘不了你爹那回帮了我,救了我,更忘不了他当时对我说过的那几句话!”淑英问:“他说了啥呀?”茂青说:“他说我做得对!咱们要作硬骨头,人穷志可不能短哪!” 茂青边说边盯着王华,见他坐在那儿,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就是咬紧牙关,闭口不开,令人感到又可叹又可恼,心想:“这孩子病根不浅,看样子不用猛药是攻不动的了!”就打兜里掏出那封取货介绍信往桌上一放。王华抬头一瞧,大惊失色,接着,浑身哆嗦,气急败坏地央告道:“茂青哥,您、您救救我吧!我对不起爹,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大伙,我犯罪啦!”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王华痛哭了一阵,心里不那么乱了,就鼓起勇气,拉拉杂杂地把于本堂怎么“培养”他呀,怎么叫他开取货介绍信呀,怎么设奸计降伏他呀,怎么叫他来“关心”吴淑英的病呀…统统抖露了出来。最后说:“大的我都说了,小的随时想起随时交代。都是实话,您调查吧!”茂青用心听着,见他说完了,想了一会儿,问:“你敢面对面跟于本堂斗争吗?”王华半晌没答话,神态惶恐不安。茂青说:“这是给你一个机会,跟自己的严重错误划清界限,跟坏人坏事刘清界限;并在斗争中提高觉语,获得群众的谅解。一句话,是为了挽救126 ==========第130页========== 你。你说,你到底敢不敢跟于本堂面对面斗?”王华听了这话,眼前一亮,短促有力地答了一声:“敢!” 正在这时候,没料到赵大虎蓦地揪帘进来,一见茂青就嚷:“你回来啦,正好!粉坊出事啦,快过去看看!” 七 月亮出来了,树上的“知了”,大概误认为天亮了,知了知了地叫了一阵,又歇了。于本堂拖着个大黑影,一步三回头,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古槐夹道的那条通向粉坊的小胡同,开头听着满耳象煮开了一锅粥的知了声,感到心慌意乱;知了不叫了,又觉得无限空虚。胡同那头,粉坊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鸦雀无声。他想:“柳茂青已经回来了,王华也进去好一会儿了。今下午我嘱附我五叔这老家伙的事,不知下手了没有。”他嘱附的什么事呢?看下去就明白了。于本堂边走边琢磨着,忽听得粉坊里传来郝忠的大嗓门:“方才丢绿豆时候,只你-个人在这儿,不问你要问谁要?快把绿豆交出来!”接着是于老五的尖声怪叫:“你这是贼城捉贼!”于本堂听了,好不欢喜,心里说:“好!这一炮到底打响啦!”干咳了一声,大模大样地往粉坊走去。 于本堂走进里屋,见于老五叼着香烟,坐在炕沿上,翘着二郎腿,神气十足,正拿着高腔骂:“郝忠,你敢翻箱倒笼,抄起老子的家来了?抄吧!要是抄不出啥,嘿!礼尚往来,咱也到你家倒腾倒腾,倒要瞧瞧这包绿豆是谁偷的!”郝忠一边四处搜寻着,一边气愤地还嘴:“于老五,你也太欺人啦1连贼喊捉贼'这样的话也胡吣出来了!咱眼下没工夫跟你计较。这是粉坊,是公家的地方,我只是在这儿找找东西,并 127 ==========第131页========== 没抄谁的家!”于老五无理取闹地嚷道:“老子人一个命一条, 一人吃饱了全家都饱了,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你敢说这不是我的家吗?”郝忠不理。于本堂见郝忠虽然气愤,却很克制,心想:‘最好扇儿扇子,引动他的肝火,让他气不过,为了表示清白,自动提出到他家去搜才好呢!”就说:“粉坊怎么净出事儿呀!都别嚷嚷啦!先一个一个把情况汇报清楚了,我自有处置。”又装模作样埋怨自己说:“我这个大队长也够官僚了,好久没来过问这一摊子事了,哪里知道给你们搞得这么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弄虚作假呀,监守自盗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就犯两件案。这样下去,这个大队不给你们搞垮了才怪!”于老五见于本堂进来,又这么一说,更是有恃无恐了。为了戏作得逼真,便收起刚才那副无赖嘴脸,装着可怜巴巴的样子哀求于本堂说:“我是犯了错误的人,在干部面前,没我说话的份儿。你来了,只求你赶快破案,钉是钉,铆是铆,谁作谁当。我爱沾点小便宜,手脚不怎么干净,是实,想赖也赖不了。要是别人拿着我的臭名儿当挡箭牌,干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都一古脑儿往我身上推,叫我给顶着,这份委屈,我可受不了。”郝忠见他叔侄俩话里有话,出口伤人,便高声说道:“明刀明枪地干吧,不要暗箭伤人!谁监守自盗谁心里明白。什么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简直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郝大爷越嚷火气越大,怒目金刚似的扫了于本堂叔侄一眼,逼近一步,挥动着手臂,冲他们嚷道:“咱们找茂青去,找贫下中农去!大伙的眼睛是雪亮的,叫他们瞧瞧,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蛋!”边嚷边秋于老 五要走。于本堂一见不妙,暗暗埋怨于老五说话太过火,忙过去阻拦。仁人你推我搡,大叫大嚷,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 128 ==========第132页========== 儿,何老泉、赵大虎跟左右四邻都闻声赶来了。郝忠见了很高兴,忙抢着说:“大伙来得正好,我正要找大伙给评评理呢!”于是就耐着性子,原原本本地把他发现丢失一麻包绿豆的经过,和刚才于老五叔侄讲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儿说了说。何老泉听后,安慰郝忠说:“事情是会搞清楚的,你不用着急!”又问了于老五几句,把大虎叫到一旁,要他去看看茂青进城回来了没有,要是己经回来了,叫他马上过来。大虎走后,老泉走到于本堂劳边,问道:“老于,你说这事该咋办?”于本堂说:“我这会儿也没辙呢。照目前发现的情况看,丢绿豆的事,我五叔嫌疑最大。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凡事总得分析分析,调查调查,不能凭印象办案啊!”于老五就对老泉说:“我这身份,眼下也说不起话。只是有个问题想不通,不知让不让提?”老泉说:“有话就说吧!”于老五装着准备挨耳光的神情,吞吞吐吐地对郝忠说:“咱是踩偏了脚的人,没啥可表白的,只想问你一句:你拿不拿得准这包绿豆就是你刚才回家吃饭那阵子丢的?”郝忠组然地说:“回家前我浸豆子,数过一遍,不多不少整五包。吃完饭回来,一看,只有 四包了,这哪会错呢!”于老五又问:“你去了多大工夫?”郝忠说:“你不是在这儿吗?还用问。我去的那会儿你正在啃窝头,我回来的那会儿你不是刚撂下筷子在抽烟冯?”于老五舒了一口长气说:‘阿弥陀佛,你这几句话全有啦!说真个的,晌午出了那档子事,我捧着我那碗粥还吹不凉呢!一下午没挪窝,心里闷得慌,傻眼了,发呆了。到底你多咱走的多咱来的,带啥去的拿啥来的,我一点儿也没留神。那会儿,我哪里还顾得上偷绿豆啊:”郝忠听了这话,就开门见山、光明磊落地大声说:“说话别拐弯子啦,你就明说是我郝忠趁火打 129 ==========第133页========== 劫偷走了那包绿豆吧!粉坊就咱俩,那包绿豆反正不会是别人偷走的,不是你就是我。刚才算是我查了你的了,这会儿你就跟老何他们到我家去查查吧!礼尚往来,免得你老犯嘀咕,这可行了吧?”于本堂见这番手脚做得也差不多了,巴不得郝忠发出这句话,好马上去郝家起赃,表面上却假装不同意,只冷冷地对何老泉说:“我个人的意思,这会儿最好不上郝家去查了。要是真偷了,早藏起来了,搜也白搭。”又转过脸来对郝忠、于老五说:“我看,你们还是先平心静气坐下来,听我讲讲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争取个好出路吧!”话音没落,只听得门口传来了大虎洪亮的声音:“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隅顽抗,决没有好下场!”大伙回头一瞧,茂青、大虎带着几个民兵,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八 何老泉一直没多说话,也不拿啥主意,是见情祝复杂,决定等茂青来了再说。茂青他们一进门,老泉迎上去想找茂青商谈商谈,却被于本堂抢先一步,把他叫到里屋去了。老泉跟着进去,刚到门门,大虎顺手把他拉到一旁,梢悄地告诉他王华刚才交代的事,又把茂青的话转告他说,粉坊这一档子丢失绿豆的事,显然也是于本堂他们搞的鬼,只是事情紧急,眼下于本堂还是大队长,一时不好撇开他商量对策,希望大伙警觉点,互相配合好,见机行事,一定要彻底打垮对方的进攻,千万别让这一阴谋得逞,搅浑一池水。他俩走进里屋,于本堂已把事情的经过谈了谈。茂青又分别找郝忠和于老五了解了情况,重新回到里屋,问老泉、 130 ==========第134页========== 大虎、于本堂道:“你们看,这事该咋处理昵?”老泉见于本堂不吱声,就将他一军说:“刚才郝忠要我们上他家去搜查,你说不要去。你是不是有别的高着,不用搜就可以破案呢?”于本堂平静地说:“我只不过是那么想就那么说罢了。要是大伙认为该搜搜呢,搜搜也好。”茂青扫了于本堂一眼,心想,可得当心!这是遮眼法,这么虚晃一枪,好让人家不疑心到他身上去啊。又想,兴许他们根本就没往郝家栽赃,只不过搞走了一包绿豆,把郝忠牵扯进去,真假难分,破坏粉坊的查账和盘库工作,…不管怎样,还是先查查再说。主意已定,就说:“既然于老五和郝忠都说偷这包绿豆的除了他俩没有别人,那就先从他们这两处查起吧!” 茂青、老泉、大虎、于本堂、俩民兵、俩当事人,一行 八人,在粉坊各处细细搜查了一遍,没见到什么。这会儿月亮早上来了,照得院里亮堂堂的,屋里屋外坐了不少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临去郝家前,茂青跟在附近放哨的民兵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大伙离开了。 郝家离粉坊不远,晒粉场就挨着郝家的后院墙。顺着这堵矮土墙往西走几步,就是通前街的小胡同。穿过这百十来步长的小胡同,就到了郝家大门口了。 一行人到了门口,郝大爷上前开了锁,推开大门让大伙进去。郝家二姑娘前不久养了个小子,郝大妈照料坐月子的去了,家里没人,黑灯瞎火的。郝大爷把里外屋的电灯全开亮了,让大伙检查。到处都看了,没啥。不料最后大虎却在耳房里翻出个上面写着“大队粉坊”四个红漆大字、胀鼓鼓的麻包来。茂青、老泉、大虎是有思想准备的,当时都很沉着。于本堂叔侄心里高兴,却也不露声色。只有郝忠见了大 131 ==========第135页========== 惊,忙蹿过去,解开麻包,掏出一把,果真是绿豆!不由得怒气冲天,大骂栽赃的人,又转过身来对茂青他们激动地说道:“茂青,你们知道我不是这号人,你们要给我作主,帮我洗清这黑天冤枉呀!”茂青心里明白,但处在这情况下只能这么说:“您不要激动,做没做亏心事,自个儿心里有数。要相信党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走一个坏蛋!”郝忠细细琢磨着这话,心里有了底,用愤怒的目光盯了于家叔侄 一眼,爽快地冲茂青他们说了声:“这话我信得过!我不着急,我倒要等着瞧瞧,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蛋!”说罢便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吧塔着烟袋。 于本堂一听茂青话中带刺,又见他还在屋里仔细地四处案看,怕给他抓住啥把柄,忙说:“茂青,赃起出来了,咱们还是过那边去商量咋处置吧!”接着又忍不住美滋滋地找补 一句:“捉奸拿双,捉娥拿赃嘛!赃已有了,还找啥呀!”茂青只不理睬,专心致志地边察看边琢磨着对策。正在这当口,大虎嚷道:“瞎!这儿谁撞倒油瓶了,流了一地,踩得到处都是。”于老五听说一惊。于本堂见老五神色有点不对,生怕他留下啥破绽,忙过去打量。 那儿背光,茂青打着手电仔细地检查着。郝忠说这瓶油 一直是放在西边窗台上的。地软,瓶子掉下来并没砸碎,只洒了一窗台一地的油。地上那滩油还没有完全渗进土里去,可见撒出来的时间并不很长。油瓶四周印着几个带油的脚印,可惜很零乱,看不出啥名堂来。 “这还不是刚才进来那会儿大伙不留神给踩的!要不是搞得这么乱七八糟,满可以跟踪追击啊!”于本堂放心了,一本正经地说风凉话。 132 ==========第136页========== “别急嘛,总有办法破案的!”茂青正盯着于老五脚上的破棉鞋在想啥,听了于本堂这话,便信心十足地顶了他一句。 “家里又没小孩,这窗台上一直就放着坛坛罐罐,从来没碰倒过啥啊!”郝忠感到很诧异。 “没有小孩有大人嘛!人到了手忙脚乱的时候,保不齐地会出错啊!”于本堂挨了茂青一句,拿郝忠出气。 “你就说是我藏绿豆那会儿,心慌意乱,把油瓶撞倒了。这多干脆,何必绕弯子!”郝忠火了。 “郝忠,你该明白你眼下的身份,想想你该说啥不该说啥。这案是你作的不是你作的,我说了不算,谁说了也不算,得拿出真凭实证来,懂吗?”于本堂装模作样地打官腔。 “你、你…”郝忠气极了,忘了刚才茂青对他的关照,冲到于本堂面前要跟他讲理,可是满肚子的话又憋不出一句来,急得直跺脚。 赵大虎见于本堂出口伤人,实在气不过,正要说啥,茂青上来把他拦住,说检查完了,要大伙都回粉坊去,只派一个民兵留下来看守现场。 聚集在粉坊里里外外的群众比刚才更多了。大伙见茂青他们打郝家过来,便一涌而上,急着打听情况。于本堂想:“今响午你姓柳的串通郝忠整我们,哼,这回可整到自个头上来了,看你怎样向群众交代!”他只顾站在一旁看笑话,没料到茂青却招呼他说:“老于,你就对大伙把检查的情况说说吧!” 于本堂正想找机会煽动群众,把事情搞乱,便不推辞, 一步跨上台阶,对大伙有枝有叶地说了起来。 133 ==========第137页========== 赵大虎对茂青这一决定不理解,心想:“怎能让他出面呢!”要问茂青,茂青不在。回头见老泉在跟郝忠说话,便把老泉拉到一旁,问:“茂青哪去了?群众问情况,自己不说,怎么让于本堂说呢?”老泉笑道:“你不让他说,他也是要说的,让他说说怕啥。再说,不这样,茂青又怎能撇开他抽身去干别的事啊!”便把刚才路上茂青跟他商量的事儿告诉了大虎。 刚才走出郝家大门,茂青就近扽了老泉一把,要老泉跟他走在最后,问老泉:“你注意到于老五这会就穿上大棉鞋了么?”老泉说:“注意到了。正想找你谈这事,兴许这就是破案线索:我想准是于老五栽赃时慌了手脚,撞倒了油瓶,洒了一鞋油,又没别的单鞋,一时没辙,就穿上棉鞋了。”茂青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又说了说他的对策:先设法撇开于本堂,叫一个民兵看住于老五,他带两个民兵去搜那双油鞋,要是找到了这赃证,于老五栽赃的事就肯定了,再把这事和于本堂倒卖车轱辘,又指使王华行贿的勾当当场一揭,这一战斗基本上就结束了,要是搜不到那油鞋,暂时别掠动他们,大伙还得耐着性子,先想别的办法破了这案再说,可是得及时作好郝忠的工作,不要委屈了他。 老泉、大虎谈完过来,于本堂已絮絮叨叨、加油加醋地把事情的经过讲完,这时正拉着长声宣布:“俗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在郝家起出赃物,事情是明摆着的啦。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们眼下还不想下结论,就说是郝忠偷的。希望大伙讨论讨论,提出自个的看法,也希望知情人敢于破除情面,站出来检举!…” 群众一听到在郝家起出赃物,感到很惊讶,顾不上听于 134 ==========第138页========== 本堂演讲,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郝忠决不是这号人,有的说这里面一定有鬼,都表示怀疑。但也有个别人躲在背旯里怪声怪气地瞎叫起哄。 于本堂见他的话引起了这么大的哄动,也无心去细听大伙到底说的是啥,便以为自个已掌握了群众,正琢磨着再怎样去火上加油;刚抬起头来,洋洋得意地要说啥,忽见茂青大步流星地打人群里走上前来,冲于老五喝道: “于老五,给我站到台阶上去!” 于老五正在暗自高兴,没料到突然来这一手,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跨上了台阶。 “你脚上穿的啥?”茂青问,目光炯炯地盯住于老五。“鞋一” “啥鞋?” “棉…棉…棉鞋。”于老五慌了神,结结巴巴地答道。大伙闹不清是啥事,只见他那两根干瘦的脚杆插在一双又大又厚的老棉鞋里直打战,心想其中必有缘故,都聚精汇神地注视着,院里登时变得十分肃静。于本堂一见那双破棉鞋便凉了半截。大虎大乐,梢声对老泉说:“瞧着吧,傻眼啦!”这时茂青笑问大伙道:“眼下啥节气,谁见过这会儿有穿棉鞋的么?”大伙哄堂大笑。 我脚有毛病,有…有风湿病,穿…穿着棉鞋捂一捂就好了。”于老五还想掩饰,边说边呲牙咧嘴,装着脚痛的样子。茂青见了又好笑又好气,心想:“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便回头对跟在他后边的民兵说:“好,你就去给他治治这‘病’吧!”那民兵跨前一步,啪的一下,把什么玩意摔在于老五跟前,厉声说:“睁大你的驴眼瞧瞧,这是啥?你的病 135 ==========第139页========== 不在脚上在心里,这就是你的病根!” 于老五一看,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双腿一软,便顺势蹲了下去,直哆嗦。大伙见是一双单鞋,上面襁满了油,又见于老五这模样,便问茂青啥事。茂青微笑着指着于老五对大伙说:“我也正要问他呢,还是听他说吧!” 大伙追问了半天,于老五只是闭口不开。茂青说:“他不说,我就来说说吧。大伙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把怎样在郝家耳房里发现倒了一瓶油的细节,和刚才在磨房柴禾堆里,找到这双溅满油的单鞋的事说了说。大伙一听,全明白了,很愤怒,纷纷质问于老五为啥要给郝忠栽赃,陷害好人。 于本堂这会儿真是急得不行,在众人面前,又不得不勉强支撑着,那份罪就够他受的了。见大伙追问得紧,生怕于老五按捺不住,一开口就玩儿完,他便下决心孤注一掷,妄想出面插一杠子,混过眼下这一关再说。他干咳了一声,定了定神,拿出一副干部架势,找茂青、老泉、大虎三人商量道:“搜出我五叔这双鞋,问题越来越复杂了。正象在郝家找到绿豆不能马上断定这就是郝忠偷的一样,找到这双鞋,也很难马上断定这就是于五给人家栽脏的证据。可能是他栽赃,也可能有人钻他脚有毛病换上棉鞋的空子,拿了单鞋去造假证据。于五是我老叔,这话我本不想说,又想自个儿是干部,从工作出发,既然见到了,不说也不好。我看,叫大伙别一个劲儿地老追问了。就是逼出点啥,也靠不住。这事就让咱们这些干部报公安机关来处理吧。你们看怎样?” 茂青一听这话说得倒也冠冕堂皇,用意却很恶毒,不仅想给他五叔开脱,还诬蔑大伙逼供,便一针见血地大声说道:136 ==========第140页========== “群众根据事实,向你五叔提出些质问,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能说是逼供吗?这双鞋是我根据线索带着民兵在这儿搜出来的,能说是钻空子给你老叔造假证据吗?” 于本堂这家伙真鬼,不等茂青说完,便哈哈大笑,装着没事人的样儿,连忙解释说: “我刚说过,处在我这地位不好说话嘛,可不是这样!茂青,你这完全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哪里是说你给我老叔造假证据啊!我的意思是说,光凭一个孤零零的证据就匆匆忙忙判案子容易冤枉人,得多调查调查,多找些证据,多考虑考虑1” 茂青见于本堂到现在还想负隅顽抗,便针锋相对,义正辞严地答道: “对,我们共产党办事,从来就最讲群众路线,最讲调查研究,最讲实事求是!”接着,准备出其不意给他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便讥讽地说:“你嫌证据不足吗?别着急,马上就会满足你这个要求的。”说罢,冲站在人群中的王华大声叫道: “王华,你站出来!” 王华早就跟着茂青来到了粉坊,虽说决心跟于本堂斗,可是一见到他,就象见到蛇似的,浑身不舒服。于本堂要于老五栽赃的事,他本不知道,这会儿战斗打响了,他看着看着,也就越看越明白了,心想:“于本堂这家伙真阴险啊!一定是他指使于老五搞的鬼,栽的脏,穿包了,还想顽抗!多亏茂青救了我,要不然,跟这种人走,决不会有好下场的!”他默默地想着,感到很庆幸,也很愤慨。忽听茂青叫他,又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便一鼓作气,蹿到于本堂跟前,掏出 137 ==========第141页========== 那封取车轱辘的介绍信,伸了过去,厉声叫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于本堂没提防半路上杀出个李逵来,吓了一大跳,见是那封该死的信,更是胆战心惊。明知大事不妙,还是死牛不放草,咬紧牙关,不肯认罪,抵赖说:“这不是你的字迹吗?你干的事,我昨清楚?” “别装蒜啦,你最清楚不过了,我劝你还是放老实点吧!”茂青火声喝道,又对王华说:“你就跟大伙说说吧!”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王华心一横,蹿到阶前,朝着大伙,把手里那封信一扬,激动地说:“这不是取货信,这是于本堂作案套购车钻辘的罪证!”又掏出一张纸说:“这不是存款单,这是这恶鬼拉我下水的勾魂票!”又掏出一大把钞票说:“这不是钱,这是不拿枪的敌人妄想袭击柳茂青同志的糖衣炮弹1”说着说着心情平静多了,便一五一十地把事儿统统揭发出来,交代出来。登时,一场声讨于本堂、坚决粉碎资产阶级猖狂进政、捍卫农村社会主义阵地的批判斗争,就在粉坊大院里有声有势、如火如茶地展开了。 九 一个半月以后的一个早上,旭日东升,晴霞泛彩。刘起赶着胶轮大车,打大队部槐树下阳坡上飞驶而来。车上满装着麻包。驾辕的那匹高头白马,打着响鼻。它头上的缨子颤动着,红光闪闪。随着得得的蹄声,它脖子下的铃当,丁丁当当,响个不停。大车拐过绿杨环绕的养鱼池,惊起岸边树荫里歇着的大群北京鸭,它们叫着,跑着,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噗通噗通地钻到水中。刘起怀着丰收的喜悦,望着这一派兴旺的景象,心花怒放地想着:“今年麦秋不好,我们都 138 ==========第142页========== 以为是搞副业搞的。这回揪出了那坏蛋,才明白是暗中有人捣鬼。茂青说啦,只要大方向对头,调配适当,今后还是要以农为主,全面发展呢!咱这于家堡可是个宝地。这儿离大山近,有打不尽的荆梢,采不完的蜜,编筐、养蜂最合适。那沙坨子上的空地多着呢,可以扩大果园,也可以种桑养蚕。这儿个水池子,养鱼、养鸭、养鹅,再好不过了。再争取公养、私养平均每户一头猪,得,全啦!咱村的农、林、牧、副、渔,真大有奔头呢!”回头一瞧,跟他一道去送公粮的那 十几挂大车,还在大队部前大槐树下一字排开,并未出发。 一想,大伙出车的准备还没做好,怎么自个儿一高兴,就一马当先,冲上公路来了?忙把车停在路旁等着。 “刘大爷,你是去送公粮吧?” 刘起正在给大白马拍牛虻,忽听得有人叫,抬头一看,原来是茂青爱人吴淑英。只见她一手提着个大布兜,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一大捆书,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便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争着接东西,一边关切地问:“你的胳膊没好,干吗提这么沉的东西呢?” “谢谢您关心啦,早好了!您瞧,您瞧!”淑英哈哈大笑,一定不让刘起接东西,又提着扽了扽,显示那个受伤的胳膊真的好了,说:“不是一点儿也没事了么?”刘起也替她高兴,说:“刚好,还得注意点,别使劲太猛了!”又说:“嘿,好了就好1那阵子,又要秋收,又出了于本堂叔侄俩那一档子事儿,茂青忙得够呛,就顾不过你来了。老泉和大虎让我送你上北京瞧病。哪知道到你家一瞧,晦,你已经给你那个在北京工作的妹妹接走了。去了,就干脆多养些时候,干吗急着回来呢?干吗不先来封信叫茂青到火车站去接呢?” 139 ==========第143页========== 淑英笑道:“我急着回来,是要给队里增加个劳力,哪能反叫队里抽调个劳力来接我呢?”她去后,茂青给她去过一两封信,没多提于本堂的事,不知道这会儿怎样了,便急着问:“于本堂他们的问题完全搞清了吗?”刘起笑道:“蘧,你的斗争观念真强!没进村,就关心起这事儿来了。真是茂青身边的人哪!”见淑英急着要知道,就说:“早搞清了,结了案了。”淑英问:“咋结的案?”刘大爷象宣判似的说:“于本堂,勾结邻村坏分子王三,套购车轱镳六十个,牟取暴利七百八十元一他本人实得四百八十元,王三二百元,王华一百元。又串通于老五,盗窃粉坊绿豆四百斤,卖了一百二十元,又贪污公款六十元,共计一百八十元,二人平分。被发觉后,负隅顽抗,态度恶劣。又经公社专案人员查证落实,他家是漏划富农,本人是富农分子。解放初期,他伪装进步,混人党内。公社党委决定,并报请上级批准,将阶级异已分子于本堂永远开除出党。县人民法院,根据公安机关破案材料,和公社关于于本堂阶级成分的专案调查报告,决定将他戴上富农分子和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交群众监督劳动影赃款全部迫还。”淑英听了,很高兴,笑道:“蠖,这小子这会儿可抖啦,帽子还有好几顶!他不老实,就给他戴上这么一大摞帽子,叫他流汗去吧!”又惊讶地问:“您的记性真好啊!说的好象是照着纸上念的似的。”刘起笑道:“不瞒你说,我跟老何,还是这小子的监管人呢!他不老实,就得抖露抖露他的家底,数落数落他的罪状,十天半月,就把那个判决书记得个八九不离十了。”淑英问:“于老五呢?”刘大爷说:“他的情况就是你在家时知道的那些。判决是:追回盗卖绿豆和平日贪污的赃款九十元,(另一半由于本堂退 140 ==========第144页========== 还。)交群众监督劳动,不戴帽子,看以后的表现。”淑英又问:“王华呢?”刘大爷说:“他的问题已经在那天晚上当众交代清了。经过茂青和大伙的教育帮助,他的进步很大,自动辞去了会计的职务,说,象他那样的青年,眼下最急需的是认真学习,认真劳动,认真改造思想。这-一阵子,他的劲儿上来了,早已不象出事时侯那样,感到没脸子见人,成天蕉蔫的了。”吴淑英还想问啥,见那边十几挂大车已经出动,怕耽误刘大爷赶路,忙告辞要走。刘起操起鞭子上车,瞥见那捆书,问:“那是啥书?”淑英笑道:“都是毛主席的书是茂青叫我给大伙打北京带回来的。”刘大爷忙嘱附淑英道:“可千万得给我留一份啊!”又指着远处地头那面呼啦啦飘拂的红旗说:“你找茂青去吧!他就在那红旗下跟大伙整地呢!” 淑英放眼望去,东边那一片新整的平展肥沃的土地上,有大队人马正在热火朝天地劳动着。她知道茂青就在人群中,却认不出谁是他来。淑英给这动人的场面吸引住了,忘了旅途的疲乏,提着东西,沿着宽阔的公路朝那边奔去。暮地,身后牌啪几下,响起了鞭声。吴淑英回头一望,刘起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赶着那十几挂大车,飞也似的打身旁跑过,人欢马叫,蹄声得得,冲着朝阳,朝着红旗飘扬的方向急驶过去。 141 ==========第145页========== 百炼成钢 一个春天的晚上,晴天大月亮,于家堡大队部里格外热闹。有剪字的,有做花的,有写标语的,还有敲锣打鼓排节目的。老老少少,三三五五,进进出出,高高兴兴,嘴上挂着一件大喜事:大队革命委员会明后晌就要成立了。就在这当口,一个消息传开了:“茂青不见了!”一刚刚推出的革委会主任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消息传开了:“瘦长条梁相也不见了:”一茂青的死对头也不见了。 开头,人们以为说着玩的,谁也没往心里搁。后来,越传越凶,越说越真,街头巷尾茂青家,到处有人打听、议论。 “茂青还没回来?”“瘦长条手辣心狠哪!”“他敢耍武动胳膊?”“山穷水尽,狗急跳墙嘛!”“他也不是茂青的对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6,0440力 老支委何老泉、副大队长赵大虎、民兵连长孙刚,急匆匆地聚到一块儿,到茂青家走了一趟,又到梁相家问了几句, 142 ==========第146页========== 知道两人都上县了。随后,大虎、孙刚领上几个棒民兵,风风火火出了村,直奔县城。一路上遇到熟人就问:“见茂青没有?”“见梁相没有?”问过几个,都说没见。 后来,县供销社的车把式告诉他们:茂青奔杏山了,车子登的飞快,象有急事;后面不远还有一个骑车的,瘦高个儿,长条脑袋,也挺面熟,好象是在赶茂青。大虎、孙刚听了,二话不说,一气跑进县武装部。 十分钟后,一辆军用卡车载着大虎、孙刚几个和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开出武装部,开出县城,开上通往杏山的大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去年秋天,谷子亮黄、高梁晒米的时候,于家堡闹腾起来了。你看吧,南面村口的庄门垛上新刷两排鲜红的大字:“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队部前面的空场上,围起一片长长的席墙,那上面的大字报一排挨着 一排,一层压着一层,红的、白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 十分好看。每到晌午和傍晚,人们就从四面八方的小胡同汇聚到这里。有的拿着本子,有的挑着水桶,有的叼着小烟袋,也有的端着碗,咬着烙饼,老人们拄着棍子,妇女们抱着娃娃,红卫兵小将戴着袖章,举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在这里看,在这里昕,在这里思考、交谈、议论。地主的变天账贴出来了,这里发出一阵阵怒吼和咒骂;伪保长的反动日记抄出来了,这里连夜开会批判、斗争,喊声惊呆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143 ==========第147页========== 那时光,真叫忙啊!赵大虎忙,何老泉忙,年轻的孙刚忙上加忙,而全村头等忙的还是党支部书记柳茂青。他忙着宣传“十六条”,忙着推备收秋、种麦,也忙着发动群众给自己和党支部提意见、贴大字报。群众起来了,大字报琳琅满目上了街。他很兴奋,可是看来看去,没有批评他柳茂青的。有些人暗自为他高兴,他却急得满街转,又找老贫农,又找红卫兵,见面就是那句话:“带个头吧,多贴几张,‘火烧’、‘炮轰'都行啊!”有人为难地说:“你可有啥好轰的?”他认真地说:“咋没有?当于部十几年,缺点、错误少得了吗?不趁这潮头冲洗冲洗,还让我带到啥时候?”他布置各生产队分别开会,专门给他提意见,他一个队一个队地耐心听取。听到有点分量的,就连发言人的名字一同记在本子上,回头就鼓动人家写大字报。人家说:“你听了,记了,就行了。”他还不饶:“写出来让全大队人都瞧瞧嘛。有群众监督,我就改的痛快点。”就这样,批评他的大字报也一张张贴出来了。他呢,更兴奋了,也忙得更起劲了。十儿天后,他也忙出一分大字报,炮打县委副书记,轰动了县委大院。还在“十六条”刚刚公布的时候,茂青就一面学习一面琢磨一个人。这人叫鲁斋,解放初在县里当过半年副局长,后来就调到市里去了,直到去年冬天才又来县当副书记。鲁斋跟于家堡瓜葛不少。土改时候,他在这村搞了几个月,硬把个富农于本堂划成中农,拉进党内,还举他当了副村长。六○年,他又从市里跑来蹲点,搞“包产到组”特别凶,还把下台多年的于本堂弄出来当大队长,做他的帮手。当时茂青已调公社,正在水库工地上。大虎和老泉连夜跑到工地和茂青商量,回头就带领大伙跟鲁斋顶,西头孙老太太还和他大144 ==========第148页========== 吵一场,要到中央去告他。鲁斋焦头烂额,只好罢手,可于本堂到底当了一年多干部,千了不少坏事。六二年挖出于本堂以后,茂青给市里写过信,反映了鲁斋的一些情况,结果石沉大海,连个回声都没有,鲁斋还当了县领导。这是怎么 一回事呢?茂青想也想不透。如今学习了“十六条”,心里 一下亮堂了:分明是走资派作怪捣鬼。鲁斋就多象走资派呀! 茂青想到这层,立即行动。就在他忙着宣传“十六条”,东奔西走听取意见的那些日子,挤空儿访问了十几个老贫农,开了四次调查会。鲁斋的面目越来越清楚了:他把于本堂划成中农不是掌握政策有偏差,是叫阶级敌人拉下水了。他中了于本堂的美人计,“美人”就是于本堂妹子。这事是个狐老头揭发的。孤老头的外号叫闷葫芦,因为胆小怕事,话也很少说一句。土改时候,鲁斋忽然搬到他那儿去住,说要亲自发动这个老贫农,其实不单没发动,反把老头牢牢实实地吓琥一顿,使他把当时看到的秘密一直闷在葫芦里。于本堂倒台时候,他把葫芦摇了摇,可一想到鲁斋,就又迭忙放下了。茂青开调查会,回回请他参加。他很吃惊,也很受感动,就是没讲一句话。人们都说:“葫芦可真闷得住哇!”以后茂青又跑去找他,接连找了三晚上,闷葫芦再也闷不住了, 一猛揭开葫芦盖儿,把闷了十七年的秘密全倒出来。这以后,茂青一连几晌骑车上县,又看大字报,又找人聊,还找了县委王书记。知道鲁斋没倒,也没靠边,县里有人反他,也有人保他。看来,这家伙很会装模作样,拿“新来乍到”当隐身草,骗了不少人;又高喊革命口号,仿佛他就是县里正确路线的代表。茂青本来就满肚子气,从县回来 145 ==========第149页========== 气上加气,一腔怒火直往上冲,跟老泉、大虎、孙刚几个讨论一番,回头就写炮轰鲁斋的大字报。 这时,早谷已经开镰,麦子就要下种,正是三秋大忙季节。茂青白天在地里挥镰刀,夜里在灯下动笔杆。笔不大,分量可不轻啊,这个没登过学校门坎的支部书记,写满一页要憋多少时间,跨过多少障碍呀!一口旧板柜是他的桌子,上面放着四样东西:四卷《毛泽东选集》,一本《新华字典》, 一个笔记本和几张白纸。他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查生字,一会儿又翻笔记本,好容易写上几句话,想了想,又抹了,于是再学,再翻,再查,再写。鸡叫了,他在写;天亮了,他还在写。爱人吴淑英问他:“还不睡?”他说:“这也是打仗啊!”就这样,一个深夜又一个深夜,一个黎明又一个黎明,到第三天窗纸泛白、淑英起来做饭的时候,茂青的大字报终于写完了。他放下笔,兴奋地站起来。 淑英说:“又一个三天三夜!第三个了。”茂青笑笑说:“你倒记得清楚。” 淑英说:“那还能忘了,头回是打日本,二回是修水库大坝。” 茂青说:“这回是轰走资派。都是革命。”淑英关心地说:“快眯会儿吧?” 茂青伸伸胳膊:“这会儿浑身都是劲儿,还真不想睡。”外面搭话了:“不想睡就下地干活吧!”说话的是大虎。进来的还有孙刚和老泉。孙刚兴冲冲抓起大字报稿:“我拿去抄!”大虎脸对鼻子冲茂青说:“我来给你派任务!”茂青问:“啥任务?” 146 ==========第150页========== 大虎说:“老老实实睡大觉!” 老泉说:“今儿个说啥也不能让你出工了。”孙刚说:“出工就把他抓回来,捆在炕上。”茂青笑道:“连长别动武,我睡就是。” 三人走后,茂青囫囵躺在炕上,想眯一会儿就起来,可睁眼一看,已经晌午大歪了。他一鼓身坐起,埋怨淑英:“昨不叫我?” 淑英笑道:“谁叫得醒啊?”茂青一听也笑了。 晚上,刚掌灯,茂青家的小屋就坐满了人。除了老泉、大虎、孙刚,还有青年、老贫农,粉房的郝忠、赶车的刘起、敬老院的李大爷全来了。闷葫芦也蹭来了,也要在大字报上写个名,人们乐得直拍手。 压后阵的是孙老太太。她眼不好,平时天一黑就不出门,这会儿是茂青扶着来的,人刚进院,声就到屋了:“茂青,这步棋走的对我心。你不去扶我,我爬也要爬来!要象前儿天,老让给你提啥意见,你拿轿抬我也不来了!” 屋里人听着都笑了。李大爷故意憋住笑,冲走进来的孙老太太板着脸说:“你这老鹰算上当了,不给茂青提出几条,今儿晚就别想出这个门。” 孙老太太冲他举了举拄棍,满脸高兴地说:“你别懵我!茂青跟我说了,是串联,念大字报,炮轰县里走资派!” 李大爷说:“瞧这老鹰,满嘴新名词儿,从哪儿叼来的?”不等人搭话,自己就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都是茂青给你灌的。” 孙老太太一撇嘴:“要你管!狗拿耗子!茂青快念大字 147 ==========第151页========== 报,让我听听!”说着盘腿坐在炕上。 茂青拿起大字报,喧闹的小屋静下来,听得见烟锅咝咝的喘气声。茂青念完,小屋又立时喧腾起来。 有的说:“这一炮打的可不轻!”有的说:“够姓鲁的小子受的!” 还有的说:“一贴出去,鲁斋就得登腿完蛋!”茂青摆下大字报,对大伙说:“不能想的那么简单。‘十 六条上说,斗争会有反复,甚至可能有多次反复,走资派混不下去,就要耍阴谋,放暗箭,打击革命派。魯斋最能要手段,眼下又有权,不会死心踏地,善罢甘休。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喧腾的小屋又静了。人们都在掂量茂青这番话的分量。老支委何老泉说:“枪打出头鸟,头一个要提防的还是茂青。” 茂青说:“我不怕!舍得一身剧,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共产党员、贫下中农,跟毛主席干革命,就得有这个决心和劲头!” 火辣辣的几句话,说得满屋人心里热乎乎的。大虎说:“我也不怕! 孙刚说:“和姓鲁的干到底!” 孙老太太说:“把我的名写在头,别让鲁斋整茂青。”“不!”茂青和老泉同时喊出这个字。 老泉说:“茂青是支书,不光代表个人,还代表支部,顶风顶浪,党支部就是要带头!” 大家不响了。茂青望着满脸皱纹、鬓发花白的老支委,蓦地想起二十几年前赶着毛驴带他去找游击队的何老泉,禁 148 ==========第152页========== 不住心潮起落,热血沸腾,回过身来抓起笔,把名字写在大字报上。 随后,老泉、大虎、孙刚、郝忠、李大爷、孙老太太…团团围上大字报,争先恐后,挨挨挤挤。闷葫芦挤不上去,急了,扯扯茂青的袖子说:“你快去替我写上吧,可别拉在紧后头!” 茂青笑着解释说:“靠前靠后都一样。” 写完名字,又商量啥时候贴。有说明早的,有说明晌的。茂青说:“趁热打铁,马上就去。明早下地种麦子!”大伙都说这主意好。茂青吩附说:“年老的回家睡觉。大虎、孙刚、年轻的,回家拿车,村口集合!” 茂青来到村口,孙刚小声告诉他:“方才你念完大字报,我到院里转了转,见房山头立着个人。” “谁?” “瘦长条。” “梁相?” “我问他几句。他东拉西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人和鲁斋、于本堂都有些瓜葛,得防着点。”说话间人到齐了。茂青说声“出发”,几个小伙子腾身上车,顶着满天星,顺着东北风,箭一般飞向县城。茂青在后,脚下登车,肚里还在琢磨梁相:于本堂的这个妹夫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二 梁相外号瘦长条。瘦高个儿,细长腿,连脑袋也是长条的。这人不是于家堡老户,是士改时侯鲁斋介绍到这儿来 149 ==========第153页========== 的。茂青当时还在部队,回村后听老泉说:梁相来时,土改工作正收尾,于本堂已经当上副村长,鲁斋安排梁相落户,都是跟他商量的,别人不太知道底。茂青又听于本堂说:梁相是西山小东沟人,离这儿二百几十里,鲁斋当年打游击,在他家住过。梁家就父子俩,梁相爹一也就是鲁斋的老房东,给八路军做过很多事。后来顽军占了那地方,把梁相爹杀害了,又抓梁相去当兵,梁相半路逃出来,东藏西躲,听说鲁斋在这边当了县干部,就来投奔,一直找到于家堡。听于本堂的口气,他把妹子嫁给梁相,还是鲁斋的大媒哩。茂青当治保主任时候,往小东沟发过调查信,回信讲的情况和于本堂说的大体不差,茂青也就放心了。 梁相在于家堡,不站前,不靠后,事事随大流,没有一点显服的地方;跟街坊邻居不打架,不吵嘴,还块儿八毛地借钱给人。有人说他老实厚道,有人说他胆小怕事,也有人说他是五尺深的浑水坑子一看不透。五七年右派进攻,他跑过几回城,过几天城里反右派,他就不出大门了。六○年鲁斋来搞“包产到组”,他也跟着哄过一阵多鲁斋一走,他也不声不响了。他跟火舅子于本堂本来走的挺近乎,可从打于本堂戴上富农帽子,就很少见他迈那个门坎。有的说:“瘦长条还是不赖,能划清界限。”也有的说:“白天装幌子,黑夜走的热乎着呢!” 文化大革命一开头,梁相还是不说咸,不说淡,嘻嘻哈哈,随帮唱曲。后来茂青调查鲁斋,梁相好象很关心,人前背后寻风打听。他是跟鲁斋的问题有牵连,还是过去的感情扯不断呢?又为啥鬼鬼祟祟站墙根、听壁脚呢?茂青越想越起疑。 150 ==========第154页========== 过了儿天,县里有人对茂青讲:他们去贴只字报的那黑夜,梁相上县城找过鲁斋。又过了几天,村里有人告诉茂青,梁相正在下面拉人,还说了十来个名字,其中有几个地富子女,也有成分不错的,有富裕中农于本兴,也有戴帽的于本堂。茂青和老泉几个研究一回,末了说:“对于本堂不客气,专他的政!梁相不知是人是鬼,让他蹦跶蹦跶再说。”这时县里也正热闹。茂青那张大字报贴出以后,反鲁斋的更多更起劲了,保鲁斋的好象也更加紧了。大字报你来我往,大辩论舌剑唇枪,吵得难解又难分。城里不断有人来于家堡,茂青他们也常进城参加会。秋天,六六年的秋天,就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一天天地飞过去了。 麦子种完了,粮食进仓了,于家堡人垫地、垒坝、挖大口井,揪起冬季生产高潮。梁相-一伙忽然闹腾起来了。那天上午,茂青正在村西领人挖井。一会儿急匆匆来个人喊:“茂青快回去吧!村里贴打倒你的大字报了!”一会又急匆匆来个人喊:“瘦长条带人造反了,给茂青扣了十大罪状!” 大伙围上来问:“啥罪状?快说说!”两人一递一句嚷:“假党员!” “走资派!“迫害于本堂!”“陷害鲁斋!”“多了!” “可凶了!” 人们听了,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孙刚和大虎撂下家伙 151 ==========第155页========== 就要走,几个青年竖起眉毛也要跟着。 一直站在圈外干活的茂青这时上前拦住他们,平心静气地对天伙说:“大长的日子,急什么?先干活,大字报响午再看。”说完又领头于起来。 大虎几个又操起家伙,一边跟着干,一边气哼哼地骂梁相、骂鲁斋、骂于本堂。有时还捎带着跟梁相跑的那一伙: “-群臭老保!”“好几个地主崽子!” “于本兴老家伙也帮虎吃食!” “回去把他们抻出来,一个一个辩论!”“揭揭他们的秃疮嘎疤!”600为 茂青听着这些话,心里再也不能平静。梁相一伙人的来路他是看得很清楚的,根子、后台是鲁斋。鲁斋把他们推到前头,自己躲在后面指手划脚,当狗头军师,不显山也不露水。这使茂青想起十八年前的一次战斗。 一队国民党匪军推着一群老百姓向我军阵地冲过来。连长柳茂青一下证住了。我们的机枪、步枪一时间全不响了,可敌人还在疯狂地射击。在这紧急关头,茂青接连下了三道命令: “上刺刀1” “保护群众!消灭敌人!”“同志们,神啊!” 十分钟后,敌人消灭了;茂青的连队也有伤亡,:茂青自己也受了伤,儿十个老百姓安然脱险… 茂青想到这里,十分激动,使劲扔了几锨土,又听了几 152 ==========第156页========== 句人们的议论,接着想:眼前的情况比十八年前复杂多了,梁相一伙有环人,有于本堂。梁相本人也很可疑。可是多数还是群众,是受了蒙蔽的群众,是群众就要保护,要团结、要启发引导,不能压,不能打击。 茂青正想着,大虎吹响收工哨儿。几个性急的撂下锨镐,拔腿就走。茂青迭忙把人叫住,聚到一块,大声说:“我提个问题,咱大伙琢磨琢磨。” 孙刚说:“啥问题,讲吧。等着走哪!”茂青问:“村里大字报是谁贴的?”好几个人同时答:“瘦长条那一伙明!”茂青又问:“光是他]?”老泉说:“还有鲁斋,”茂青说:“这才说到根子上。” 大伙听了,觉得有理,有的议论,有的点头。茂青又说:“我再提个问题,于本兴是什么人?”大伙说:“富裕中农。”茂青问:“还是啥?” 孙刚说:“是老…”“保”字还没出口,就被茂青截住话头。 茂青说:“是群众,是团结对象!”孙刚说:“你团结他,他可不团结你呢!”大虎说:“人家口口声声要把你打倒!” 茂青说:“这么说,于本兴不能团结了,跟梁相跑的十几个群众全都不能团结了。我们是团结百分之九十五,还是团结百分之七、八十?”大虎、孙刚没话了。 153 ==========第157页========== 茂青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搞文化大革命,要牢记中央‘十六条’,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把握大方向,狠斗走资派。鲁斋现在镇压我们,是反动路线,我们就继续揭他,轰他,批他,跟他斗!” 老泉这时插进来说:“方才我问清楚了一一大字报说,茂青档案里缺啥东西,就给扣上个‘假党员’。大家想想,梁相他们,谁能看到茂青档案呢?还不是上边有人搞鬼?我们就是要集中火力攻鲁斋!” 孙刚猛地喊一声:“回去就给他写大字报!”几十个人异口同声:“对!” 茂青说:“和梁相他们有分歧,可以交换意见,也可以开展辩论,写大字报,但不要吵架,不要骂人,不要扣大帽子,更不要揭人的秃疮嘎疤。” 大虎听了,笑着说:“得了,得了。这些个‘不要’全记住了,你也‘不要’不放心了!” 孙刚半开玩笑地说:“支书的意思我算吃透了,谁炮轰他谁有功,将来还要发奖哪!” 说得大伙都笑了。茂青也笑了。他见人要走,又找补一句:“后响都要按时到,可不能误了挖并!” 人们门答应着离开工地,有的连颠带跑,有的大步流星,有的连锹镐也没顾擦。茂青把家伙一件件点清,又一件件擦净,放好,然后迈步往村里走去。 三 村西大井越挖越深了。北山梯田越修越高了。城里的鲁斋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村里的梁相越闹越凶、越张狂了。于154 ==========第158页========== 本堂也越来越明旗亮鼓了。茂青、老泉、大虎、孙刚,学习观察,研究,战斗,眼睛越来越亮,劲头越来越足,胸襟越来越开阔了。六七年春节跟着人们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飞一般的到眼前了。 这几天,一个特大喜讯从收音机里,从报纸上,从人们的言谈话语中,接二连三飞到于家堡:上海工人阶级向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了!党中央给他们发了贺电!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这件大事以极高的评价!茂青听着收音机广播,看着报纸,特别兴奋,把毛主席的光辉指示一个字一个字地深深印在心坎上。跟着,他和大虎几个骑车上县,在县委大院的影壁墙上刷出三条大标语: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罢鲁斋的官! 夺鲁斋的权! 县里革命派见了,拍手叫好。他告诉茂青,正在酝酿组织夺权委员会,最近就要采取行动,正要派人去找茂青。茂青听了,自然高兴,立刻报名参加了。 县委王书记把茂青让到他的办公室,关心地问起于家堡的情况。茂青一五一十作了汇报。王书记听完,嘱附茂青:“于家堡的斗争很复杂,紧连着县里,于本堂的动向特别值得注意。” 茂青说:“我也这么想。鲁斋的缺口是从于本堂身上打开的,他们就拚命想堵住这个口子。梁相鼓动于本堂翻案,归根还是保鲁斋。” 王书记同意地点了点头,又说:“要深刻理解毛主席关于夺权斗争的指示:‘这是一个大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 155 ==========第159页========== 阶级的大革命。’鲁斋不是单个人,代表着他那个阶级。我们牵一发,他就动全身。眼下鲁斋正吃紧,于家堡可能要掀大浪,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茂青望着王书记说:“有党,有群众,我顶得住。”王书记紧紧握住茂青的手,把他送出办公室。茂青觉得眼更明了,心更亮了,浑身的力气更足了,兴冲冲回到于家堡。 年三十晚上,演出队敲锣打鼓,小孩子咕咚鞭炮。孙刚带两个民兵在街上巡逻,茂青和大虎领二十几个壮劳力在西大并里搞夜战。今年春天来得早,墙阴里的积雪都化净了,茂青担心井帮塌方,想早点把井突击出来,今晚挖好井筒,明早下盘。 茂青从井回村,三星已经偏西。他照着往年的老习惯,又到几个队的牲口棚里转了转,和饲养员唠一阵嗑,到家已经半夜了。 一进门,就听儿子向东在屋里喊:“于本堂!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叫民兵了!” 茂青不由地打个愣:“于本堂?他来干啥?” 屋里淑英说话了:“你盘腿大坐不动窝儿,是想放赖怎么的?” 茂青心里有了数:“这小子头脑发昏了。得给他点辣的尝尝!” 只听于本堂油腔滑调地说:“放赖?不敢!我是给支书拜年来了!” 茂青一挑门帘跨进屋,冲坐在炕头的于本堂冷冷地说:“这可用得着一句老话:‘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没安好心”!” 156 ==========第160页========== 于本堂没提防这一闷棍,一时不知如何答对,哑了片刻,装出一脸笑模样,说:“支书怎么这大的火气?挖井挖累了吧?来,先抽颗烟。”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恒大”,举到茂青面前。 茂青没接烟,也没说话。于本堂闹个没趣儿,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时,茂青突然发话了,声音不高,但很严厉:“下炕!我这炕不是你撒赖的地方!” “我有话要跟你说。”“下了炕再说!”于本堂坐着不动。“下炕!!” 这声音斩钉截铁。于本堂浑身一震,抬眼一看,茂青两道灼灼的目光正对着他,象利剑,又象闪电。他打了个冷战,忙低下头,身不由主地蹭下炕来,把屁股放在长条凳子上。 两人谁也没注意,就在他们四目对视的时侯,站在柜边的向东把一个墨水瓶摸在手里,又把那手插进裤兜,在外屋剁饺馅的淑英,抓起一根烧火棍,背着手立在门外,这会儿自然又走开了。 茂青稳稳地坐在炕上,伸手挪过烟倍箩,一边拿纸卷烟, 一边对于本堂说:“有话讲吧。简单点。” 于本堂被茂青接连几斧砍倒了威风,跟着,又羞又恼又后海,后悔方才太囊包了。这会儿干咳两声,重新提起精神,拿腔作调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讨论讨论我的成分。”说完这句,看了看茂青,见茂青只管抽烟,就接着说:“我的 157 ==========第161页========== 成分,村里意见不一致,有的说中农,也有的说富农。其实呢,就是边上沿上的事,捅一指头就上去,拉一把也就下来了。划成中农谁也说不出啥,就低不就高嘛。”于本堂说到这儿,把话收住,点上支烟,等茂青开口。 茂青好象知道对方话没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一口 一口地抽烟,抽烟。 于本堂见茂青没顶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嗓门也跟着提高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于本堂决不记恨,你也是为党为公嘛。梁相他们要打倒你,要罢你官,我看也闹得太过分了,孔夫子说,‘过犹不及’,回去我要说服他们,让大家言归于好,协力同心。” 茂青听到这里,把烟头摔在地上,眼睛望着于本堂说:“你左拐弯,右抹角,归总就是一句话:只要给你的成分翻案,就可以不打倒我,不罢我官。是这意思不是?” 于本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茂青说:“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你当你的‘中农’,我当我的支书,鲁斋还当他的县干部,大家哈哈-一笑,‘言归于好”,‘协力同心”搞资本主义。” “不,不,搞社会主义。”“假社会主义!” 于本堂无言答对,就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吧。”茂青腾地站起来,一步跨到于本堂跟前,义正辞严说出下面一番话:“你于本堂看错人了,找错门了!柳茂青不是奸商,手托着货,够价就卖,也不是鲁斋,削尖脑袋,给套就钻。我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活着就要跟你斗,跟鲁斋斗,跟你们那个阶级斗,直到把你们 158 ==========第162页========== 斗倒,斗垮,把你们的阶级完全消灭!我门根本不信孔老二的那一套。我跟你们,永远不会‘言归于好’,更不会协力同心’,穿连裆裤。我们对你们就实行一条:无产阶级专政!”于本堂听着,听着,丝不往了,忽地站起来,连声叫嚷:“我不是富农!我不是富农分子!我是梁相战斗队的!”茂青用手一指:“你消停点!你的成分铁案如山,跳八丈高也翻不动。你不光是富农,还是个竭力顽抗的反动富农,是腐蚀拉拢干部的毒蛇!你土改时候耍的那出丑把戏,必须彻底坦白交代!” 于本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又黄,听到最末一句,发疯似的叫起来:“你们搞陷害!得给我妹子恢复名誉!”茂青冷笑-声:“我们正在恢复,恢复你们一个一个的本来面目!” 于本堂眼珠一转,好象蓦地想起个什么法宝,得意地说:“告诉你吧,闷葫芦说的全是假话,现在他义全抹了,全推翻了!” 茂青又是一声冷笑:“那是你的痴心妄想。闷葫芦过去叫你们吓住了,文化大革命把他招呼醒了。你就是套上九条牛十匹马,也休想把他拉回去!” 接着,两人同时说出一句话:“不信你就等着瞧吧!”茂青说完,坐回原处,一面卷烟,一面等候于本堂的下文。他看得出,脑袋热昏了的于本堂,话还没说净,招儿还没使绝,戏还没演到热闹地方,不会这么草草收兵。 这时屋里只有茂青和于本堂两个。向东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淑英还没剁完饺馅,外屋不时传来刀搕案板的笃笃声。 159 ==========第163页========== 不出茂青所料,于本堂果然坐下,皱皱眉,眨眨眼,又开腔了:“我劝你柳茂青认清形势。” “用这话警告你自己最合适。”“眼下,市里好些单位正在夺权!”“夺走资派的权好得很!”“不但市里…”“县里也要夺权!…”“村里也要夺权!…”“夺鲁斋的权!…”“夺你的权!”“夺走资派的权!” “管你什么派,是权就兴夺!上边有人说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要整!” “那是你们白日作梦,无产阶级的大印你们永远也夺不去。谁想伸手,谁就得粉身碎骨!” 于本堂见茂青软硬不吃,义气又恨又冒火,三角眼晴一立睦,大声大气地叫道:“姓柳的,废话少说,你不给我改成分,今儿个就别想过好年!” 茂青嘿嘿一笑说:“我早等你这出戏呢!告诉你吧,于本堂!解放到如今,我年年过的好,今年过的好上加好!你来这一趟,给我这年添了好大的彩!” 茂青话音刚落,小儿子小冬噔噔噔地跑进来,小手一伸,冲着茂青大声嚷:“爸爸!爸爸!我要灯!李爷爷说,你给我买个大花灯1” 茂青扫了于本堂一眼,乐呵阿地对小冬说:“你不来要,爸爸都忘了,还是前两天托你李爷爷从城里捎回来的哩。” 160 ==========第164页========== 说着,从大衣袋里摸出个红纸做的扁东西,用手一翻就成了红红的大西瓜灯。小冬跳着叫着要拿。茂青往高一举说:“别忙,等爸爸给你弄好。”他先在灯的提手上拴一根小秫秸棍儿,又把一支小蜡烛安在灯里,随后点亮,顿时满屋红光。小冬高兴极了,乐颠颠接在手里,转身就要往外跑。 于本堂看着,根得咬牙切齿。他装模做样地从凳子上直摔下来。只听咕略一声响,脑门碴在炕沿上,登时鼓起个大疙瘩。他扶着炕沿爬起来,趁势横在炕上,俩手捂着那个疙瘩,“哎哟啊呀”直叫唤。 小冬吓愣了,睁大眼睛立在门口。淑英着慌了,三步两步迈进屋里。茂青镇静地对淑英说:“没事,忙你的去吧。”又吩咐小冬:“叫你孙刚哥哥带民兵来。”小冬答应一声,挑着灯笼向外跑去,茂青夸道:“简直是个小通讯兵!” 话刚说完,就听小冬在院里喊:“孙刚哥哥来了!孙刚哥哥来了」” 向东、孙刚打头,几个民兵跟后,腾腾腾地闯进来。于本堂一见,忙在肚里对自己讲:“沉着,稳住,别怕他们!”可那颗心不给他做主,哦通邺通使劲跳。孙刚喝声“起来!”他就直楞楞地坐起来,叫着的嘴巴地同时关闭了,望着几个怒冲冲、虎彪彪的小伙子,一时不知说啥好。 就在这时,院里的小冬又喊起来:“葫芦爷来了!葫芦爷来了!” 于本堂听到这贼声,好象困在大海孤岛上的强盗忽然看见一条船,还没弄清船的来意,就欢呼,招手,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只见他登时精神起来,仲茂青说:“闷葫芦找你门上来了!咱们来个三头对案,当面把话说清楚!” 161 ==========第165页========== 茂青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话音没落,闷葫芦就蹀蹀躞躞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两包 四面透油、红帖盖顶的点心包,一进门就举到人们眼前,气乎乎地说:“茂青、孙刚,你们瞧!这是于本堂妹子方才给我拎去的,硬要我收下。我不收,她就要死要活。我让她把话讲明白,她说我心里明白,还说我上年纪了,讲话少不了颠三倒四,好改嘴。这叫啥话!这不是叫我替她赖帐吗?我可不干那种事!也不要她这药人的东西!” 闷葫芦的话就象一瓢瓢夹冰带雪的冷水,直往于本堂脑袋上倒,让他从头顶凉到心窝,又从心窝凉到脚底,闷葫芦的话又象一盆盆红红的炭火,直捧到茂青面前,烤得他浑身热烘烘的,心里暖苏苏的。 茂青问于本堂:“三头对案,听清了吧:”孙刚厉声喝道:“要老实交代你的翻案罪行!”闷葫芦这才发现于本堂,提着点心奔过去。 这阵子的于本堂,是咬口生姜喝口醋一一忍着酸辣向前挨,恨不能立时钻天人地。见闷葫芦扑过来,又气又急,疯子似的跳起来,恨恨地说:“你这糟老头子,红口白牙说瞎话,昧着良心坑害人!我要…我要去告你!”一边嚷着, 一边就往门外走,被孙刚大喝一声,拦在门口。 闷葫芦气得直哆嗦,指着于本堂脊梁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臭富农,又来吓我,我不怕!你告到哪儿我也不怕!我要跟你斗到底!”他举起一个点心包,说声“给你!”使出力气撇过去。 于本堂回头一看,不偏不歪,正砸在脸上。一通唏哩哗啦,满脸青丝玫瑰。于本堂迭忙用手拂落,不提防另一包又 162 ==========第166页========== 飞过来.头顶上下了一阵点心雨,球儿蛋儿灌了一脖子。屋里人一阵哈哈大笑,茂青和淑英也笑了。于本堂抠了几下,钻出房门。孙刚要追,茂青拦住,只让一个民兵跟出去,看看去向。 过了一会,那个民兵回来说:“于本堂刚到当街,就让梁相带人接家去了。” 孙刚说:“风是雨的头,梁相又要搞啥动作,你得加点小心。” 茂青说:“鲁斋一伙垂死挣扎,成不了什么大气侯。姓梁的是人是鬼,早晚水落石出!” 四 第二天,年初一。社员们放假,党员、干部和几个打井骨千给井下盘。太阳出山时侯,他们打着旗、排着队、唱着歌求到工地,还没干上活,一伙团员和民兵就飞奔而来,随后又来了好些老农、妇女和学生。茂青见这光景,特别高兴,让老泉领上老老少少去北山修大寨田,自己和大虎、孙刚带着年轻力壮的在这儿打井。 这是一眼喇叭形的大口井,上截是个喇叭嘴,下截是个直筒子。大虎头一个跳进“嘴”里,刚到直筒边,就觉出脚下地在动,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跑开,就随着塌方的土块掉下去了。 “大虎!大虎!”人们喊着拥进喇叭嘴。 茂青抓住井架上的大吊绳,唱地一溜下了井。到底一看,大虎倒是好好的,还咧着大嘴冲他乐呢,就是塌下来的那块土太大了,把井简填上好几尺。茂青和大虎商量:天气一天 163 ==========第167页========== 比一天暖,土一天比一天松,不赶快抢出来下上盘,还可能大塌影要把井筒填死,损失就大了。他们立时下个决心:抢!快抢!和塌方抢时间! 井下的土一筐一筐地升上筒口,又一锨一锨地倒上地面。小伙子们一会儿脱下棉袄,一会又甩掉绒衣,脸上的汗水还是淌。茂青和大虎一直在井下。人们几次要换,都叫他俩挡住了,说怕上下耽误时间。他俩这么一带头,井下的几个全学样,谁也不肯上井。他们开头站在土上千,后来站在泥里干,再后来就站在没膝深的泥浆里干。这里数茂青岁数大,也只有他打过仗,负过伤,肩下还有颗敌人的子弹,可他跟小伙子干得一样冲,一样欢,人们一看他那猛虎一般的劲头,就觉着长精神,添力气,劳累顿时减三分,停下的铁锨又挥动起来。 塌方的泥土终于全部清上来了,并筒又一次挖好了。就在要下头块木盘的时侯,井上忽然有人喊:“孙老太太来了1还跑呢!” 接着,孙老太太的大嶸门由远而近:“梁相抄茂青家了!瘦长条抄茂青家了!” 这消息象焦雷一样炸开来,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登时气满腔,火上房,又摩拳头又擦掌。井上的人把抬在手里的木盘又撂在地上,跑出喇叭嘴,团团围住孙老太太。孙刚对井下招呼一声,转身就要领人走。井下的也早急了,连声喊着要 ·上去。大虎也很急,但见茂青没动声色,就稳住了。 就在孙刚招呼要走的时候,茂青在井下大声吆喝:“站住一!谁也不许离开这儿!”井上井下一时间都静下来。 164 ==========第168页========== 孙老太太以为茂青没有听见她的话,就扯起嗓子冲井下喊:“茂青!茂青!瘦长条把你家抄了!” 井下传来茂青的喊话,不象回答,又是回答:“孙刚!孙刚,组织人下盘1” 孙刚冲井下喊:“梁相在抄你的家!”“下盘!下盘!我叫你下盘:” 井上的人齐声喊:“抄你家了!抄你家了!”“各就各位,赶快下盘!”沉默。 “下盘!” 孙刚跳进喇叭嘴。井上井下,各人操起个人的家伙。木盘一块又一块,石头一筐又一筐,下去了,又下去了。 孙老太太呆呆立在井边。她心里这会儿多么不平静啊!多少往事在这老人的脑海里翻波滚浪啊!“茂青啊,茂青,你怀揣转业金,专找‘穷八家”,一百六十万元复员费分文没留,全给咱那互助组做了底垫。你带人修水库,一连儿月不回家,向东让骡子踢伤了肋,进了医院,你也没去看一趟。你有个热心的老丈人,年年从山里给你往下运木料,可直到如今你住的还是那两间旧房,全村多少间新房上有你扛去的檩和椽哪:每到年三十,你就从前街转到后街,从东头踅到西头,走遍你挂在心坎的那些门口,发现老烈属的猪肉叫狗叼走了,回到家二话不说,把已经洗好就要下锅的肉重新系上麻绳,让孩子提着送过去;见两家军属缺柴烧,就大年初一带领团员和民兵,还有你那小向东,推上小推车,来去五十里,给全村每家军属割来两车老山柴。季季投肥,你总把好的、精 165 ==========第169页========== 的投给队里,可又总让会计给你划二等。年年抓小猪,你不抓那些好的、壮的、油光水滑爱长的,偏抓那个顶不起眼的小赖崽儿多赖崽儿叫人抓跑了,你就抓个好的去换,说你媳妇饲养赖猪有经验了。还有你那自留地,哪里是啥自留地呀,分明是大队的试验田,什么没有把握的试验,你都先在那里搞。坏了,你哈哈一笑;好了,就把打下的粮食换给各队当籽种。眼下有人抄你家,抄你家呀!可你,一心只顾打井,打并,下盘,下盘…。茂青啊,茂青!可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你真是毛主席教出来的好干部啊!”老人想到这里,心情十分激动,眼里热泪关不住,扑簌簌直涌出来。 忽然,村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孙老太太撩起袄襟擦擦泪,朝那边望,眼不济,看不清楚;又栽着耳朵听一阵,赶忙告诉下盘的人:“来了!来了!梁相他们找上来了!” 这回大家沉住气了,连孙刚都没动声色。人们一面照旧千活,一面等着就要发生的事情。 梁相带着十来个人吵吵嚷嚷来到井口,孙老太太头一个顶了上去,气冲冲地问梁相:“你们大青白日抄人家,又跑到这儿来捣啥乱?” 梁相一翔长条脸:“你要包庇反革命咋的?”孙老太太反问他:“谁是反革命?”梁相一挺长脖子:“柳茂青!” 孙老太太听了这三个字,脸都气白了,指着梁相的鼻子破口骂道:“你胡说八道,枉口白舌!枉口白舌要烂嘴边儿!” 梁相并不生气,反倒洋洋得意地说:“你这老保皇,这回下多大力也保不住了!”他把手里一个小本子往上一举, 166 ==========第170页========== 举过那个尖脑袋,大声宣布:“柳茂青在笔记本上写反动标语,是地道的现行反革命!我们要马上罢他的官,进行批斗!” 梁相这几句话把下盘的人全掠动了。他们先是一怔,后是愤怒,一齐放下手里的活计。井下的纷纷上井,井上的围着梁相,吵着嚷着要那个本子。梁相把本子揣在怀里,装腔作势地说:“这可不能随便看。快让柳茂青从井里出来!”接着又神气地“将”一军:“你们敢让他出来吗?” 话没说完,茂青就站在梁相对面了。他身上是泥,脸上是水,眼里却象烧着火,灼灼闪光。他把手直伸到梁相面前:“给我本子!” 梁相不由地退后一步:“你要毁灭罪证?!” 茂青严肃地说:“谁毁,谁是反革命!你要不敢给我看,给大伙看,就是作贼心虚!” 大虎、孙刚接上说:“对!不敢拿出来见人,就是他写的!” 梁相一伙也鼓动瘦长条:“拿出来,让他们瞧。看他们还有啥说的!” 梁相掏出那个本子,大虎一把夺过来交给茂青。茂青一翻,看见了:这是一页读书笔记,是他一年前学习《将革命进行到底》时侯记下的几点体会,就在上面的空白处,有人歪歪斜斜写上两句反动口号,恶毒攻击我们党,攻击文化大革命。茂青看着,看着,气愤到了极点,把本子一举,对大家说:“同志们!乡亲们!敌人跳出来向我们进攻了!这样反动的口号只有地富反坏右才写得出手,叫得出口!我们大家要擦亮眼睛,团结对敌,抓住狐狸尾巴,穷追猛打,把这 167 ==========第171页========== 个丧心病狂的现行反革命揪出来:” “揪出来!揪出来!”大虎他们冲梁相喊。“揪出来!揪出来!”梁相几个冲茂青嚷嚷。 梁相叫道:“柳茂青,你别装蒜!本子是你的,现行反革命就是你!你还要锹谁?” 茂青不理梁相,冲大伙说:“敌人很狡猾,也很蠢!以为在别人的本子上作案,他就太平无事了。可俗话说得好,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鸦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看看这两行字的颜色,就知道是刚才千的勾当:” 大虎看了看说:“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明摆着,就是抄家时候干的1” 孙刚说:“又写反动标语,又陷害人,双料反革命!”孙老太太说:“脑瓜顶上生秃疮,脚根底下淌脓水一坏透了!” 梁相那边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伸脖看本子,也有的跟着梁相嚷嚷。于本兴一个人燕头耷脑站在后头,跟谁也不说一句话。 梁相忽然大叫一声:“柳茂青想倒打一钯!揪他!揪他:”伸出胳膊就抓茂青。 孙刚服快,挺身横在两人中间,顺手扭住梁相的腕子。大虎也抢前一步,柱子似的立在那儿,虎声虎气地对梁相说:“你小子想动胳膊根儿?不行!太细了!” 梁相回头声嘶力竭地叫喊:“上手!上手!” 他的人有的不动窝,有的往后退,有几个嚷着往前凑凑,没敢伸手,只拿眼盯着茂青左右二十几个怒目金刚。 茂青让孙刚放开梁相,回身站在一块大青石上,高声说4168 ==========第172页========== 道:“有人想挑动武斗,大家千万不要上当!” 大虎插道:“照直说吧,挑动武斗的就是梁相,他先动的手!” 梁相说:“我揪反革命!” 孙刚说:“我看反革命就在你们这一堆里!” 这么一争,又吵起来。茂青喊着说:“我建议马上报公安局,请他们帮助调查破案。”两边的人听了,都喊“同意”。梁相马上就嚷:“我们去!”孙刚针锋相对:“我们去:”茂青说:“一边派俩,一块去。” 茂青把本子交给大虎,又配上孙刚。梁相也找了两个。 四个人旋风似的往县里去了。梁相也只得收兵回村。不料有儿个已经跟茂青去干活了,任凭梁相呼喊,只不理睬。梁相无可奈何,骂骂咧咧地带人走了。 于本兴也留下来,皮袄一脱要下井。 茂青说:“下边人够了,就在上边干会儿吧。” 于本兴没头没脑地说:“支书,以后咱啥派也不沾,就闷头干活,当个好庄稼人。” 茂青笑道:“光干活当不了好庄稼人,还得跟坏人斗争啊。” 于本兴忙说:“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哇。”茂青冲他笑笑,下并去了。 太阳落山时候,盘下完了,大虎、孙刚也刚好回来。两人兴冲冲通知茂青:“夺权委员会今晚开会,要你七点以前务必到县!” 169 ==========第173页========== 五 两天以后:茂青从县回到村。他眼里挂着红丝,脸上堆满高兴,嘴里广播好消息:“革命派夺权成功了!鲁斋靠边站了!” 说也奇怪,鲁斋一靠边,梁相就打蕊儿,再也闹腾不起来了。过些日子,公安局来了两回人,调查写反动口号的事,虽说一时没落案,也分明是奔梁相来的。几个给梁相棒臭脚的见势不妙,一个个杀猪不吹一煺(退)了。于本堂也把脖子缩进腔子,不敢出来叫喊了。梁相一冬没下地干活,近来也扛着铁锨出工了。 小麦返青了,北山转绿了,桃花、杏花一树一树开放了,于家堡大队革委会要成立了。推谁当主任?柳茂青。就在成立革委会的前一天,茂青忽然听到个消息:县里贴出一批新大字报,揭发鲁斋是叛徒。晌午收工回到家,他 三划两咽吃完饭,登上“大飞鸽”直奔县城。进了县委大院, 一眼就看到儿个特大黑字:“打倒叛徒齐小云(鲁斋)!” “齐小云?”茂青不由地一怔,“这个名字好熟啊!”可是一时记不起来,便挤过去看大字报。只看了儿行,他就又惊讶、又兴奋地在心里喊:“原来是他!” 还是抗日战争时候,茂青在区小队当通讯员。一天,区队长高鹏派他给杏山区队周玲书记送一封信。茂青来到游击队驻地,村里冷冷清清的。老百姓告诉他:早晨在这儿打一仗,往北转移了。茂青又转了几个村子,天黑才找到游击队,可只见到队长,没见到周书记。他带一封回信给区队长。高鹏看了,脸色变了,半响没说话,后来使劲一捶桌子,恨银 170 ==========第174页========== 地吐出三个字:“齐、小、云!” 茂青问:“齐小云是谁?为 高鹏说:“叛徒!”随后又补一句:“杏山区队的副队长。” 茂青知道出了事,忙问:“周书记呢?”高鹏沉痛地说:“牺牲了。” 后来高鹏告诉茂青,齐小云叫南杏村保队逮去了,怕死,把游击队情祝全说了。保队勾结伪军,包围了游击队。周书记带人突围,打的特别顽强,用她的生命保护了杏山游击队。 大字报证明了鲁斋就是齐小云,又揭发了他那次叛变的详细经过。原来,审问齐小云的是南杏村保队头子赖旺,外号人称赖长腿。这人后来当了国民党特务。南杏村快解放时不见了。有人说他死在外边了,也有人说跑台湾去了。齐小云受审叛变的情况,都是另外几个在场的人提供的。大字报还附上一张发黄了的小照片,上面打个大黑“×”,旁边两行小字:“这是从赖旺家里抄出来的”,“叛变后的齐小云与赖旺合影”。看照片的人,都要多看儿眼齐小云,看他象不象今天的鲁斋,没谁注意那个赖旺。茂青不然,他睁大两眼,死死盯住姓赖的,看过脸盘看身材,看了胳膊又看腿,跟睛、眉毛、鼻子、嘴巴,一处一处,看了个仔细,越看越觉得象 一个人。照片很小,又模糊不清,上面留下的影像离现在二 十几年了,但在茂青眼里,那个油头净脸的赖长腿还是象胡子巴叉的瘦长条,连外号也象。 茂青这时又惊,又喜,又恨,又急,急着搞清赖旺和梁相的关系。他想了想,打个主意:马上跑一趟南杏村,带那 171 ==========第175页========== 儿的人来认一认,又快又谁又省事,又不打草惊蛇。南杏村离这县城一百二三十里,隔着十几道大小山岭,骑车跑个来回,不用说,要贪大黑,出大力,淌大汗。可茂青不在乎这些,把车骑到修理厂,打足气,紧紧螺丝,又仰头看看过午的太阳,兴冲冲地跨上车,径自奔上通往杏山的大道。可他万设没想到,也没发现,后面,离他不远,一辆自行车追上来,追上来了。骑在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瘦长条梁相。 六 梁相也是响午收工才出来的,和茂青一个脚前,一个脚后。说起来,瘦长条这些日子真是难过:眼睁睁鲁斋被夺权;眼睁睁树倒猢狲散;大队要成立革委会,恨得他咬牙切齿,公安局紧追作案人,吓得他肉跳心惊。今天上午在地里又猛然听到个晴天雷一大字报揭发鲁斋是叛徒。他脑袋顿时大起来,天旋地转,差点晕倒。晌午一收工,饭也没吃,骑上“白山”牌自行车就奔县。 阳春三月,满路风光,梁相可没心思看。他一面登车, 一面回忆和鲁斋打过的几次重要交道。 头次在南杏村,在自己家里。他把一个烧红了的烙铁刚拿在手,对手齐小云就告饶了。他喜出望外:“我当是真的共产党哩,原来是个冒牌货。” 二次在于家堡,在闷葫芦的小西屋。他往鲁斋面前一站,鲁斋就张大嘴巴惊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你,你…” “不认识了?赖一”“你来干什么?” 172 ==========第176页========== “向鲁副局长投案自首。”“你,你快离开!”“要走也就不来了。” “我可以立刻送你进公安局!”“愿和副局长同归于尽!” 一阵沉默之后,鲁斋软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在副局长脚边作个顺民。” 鲁斋低着脑袋在地下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低声对他说:“你现在叫梁相,西山小东沟人,是我老房东的儿子。”说着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油印小报,指着上面一个地方:“就照这讲。”他接过一看,是鲁斋写的一篇稿:《回忆我的老房东》。鲁斋这时得意地说:“真梁相叫国民党抓兵走了,你来顶上,就说半路跑回来的,这叫作偷梁换柱。” “我在哪儿落脚?” “就这儿,于家堡,有事找副村长于本堂。”过了一会,鲁斋又说,“杀人杀死,数人数彻。我连老婆都给你谁备下了。” “开玩笑。”“于本堂妹子。” 去年秋天一个深夜,梁相离开茂青家的房山头,和鲁斋打了第三次交道。就在鲁斋的办公室。 梁相往椅子上叭噔一坐:“柳茂青要贴你的大字报了!”鲁斋一惊:“又是他!写了些啥事?” 梁相说:“你在那里做过的事。闷葫芦全倒出来了。” 173 ==========第177页========== 鲁斋显得有些尴尬,忙解释说:“你别听老头子胡诌八扯。” 梁相说:“你闹错了,我不是来找你算醋账,是来给你透个风。” 鲁斋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好个柳茂青!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写黑信没告倒我,又趁风赶浪拉人造反。他是一条道跑到黑,不到黄河不死心哪!” 梁相说:“不管昨说,得赶紧堵上这个口子。黄河破堤, 一泄千里呀!” 鲁斋默了一会儿神,长出一口气:“只好请你出马了。”“我?” “非你不可。有‘十六条’,我当领导的不好说话。你是群众,可以造他的反嘛!” “反柳茂青?”“怎么,怕他?”“于家堡尽是他的人。” “那不碍事。只要给他安上几条硬头货,人们就会倒过来。” 院里传来一阵杂沓的人声、脚步声和车子的响声。梁相听了听,神色慌张地说:“来了1来了!正是他们!”鲁斋把窗帘揭起一角,看了看,咬咬牙说:“老赖,下决心吧!此人一倒,你和本堂也就有了出头之日。” “这我清楚。可姓柳的不是平常之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猛虎,万一按不倒…” “总不能坐着等虎吃!”“依你之见一” 174 ==========第178页========== “破釜沉舟!” 这以后,梁相还找过几次鲁斋。但他这会儿心乱如麻,再也回忆不下去了。只觉有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和鲁斋紧紧地拴在一起了。 梁相在县委大院门口下了车,东边张张,西边望望,看准没熟人,这才溜进去看大字报。不看还好,一看心都要跳出来了。特别是那张该死的照片,恨不能立时抓过来,一口吞进肚里去。无奈看的人接连不断,眼睁睁下不得手。后来见没人留意他,就暗自盘算:照片又小又旧,未必有人看得出,只要鲁斋不供出自己,也许能过这一关。这么一想,胆子又牡了-一点,心也不那么乱蹦了。他刚想离开,喜地瞥见走近照片的柳茂青,顿时把心又提起来,迭忙躲在人背后,偷偷地拿眼盯着。见茂青左看右看,半晌不动,心想,“坏了,准是让他看出来了!”又急又怕又没有办法。茂青一离开那里,他就在后面跟着。见茂青不回村子,奔了杏山,他完全绝望了,对这个共产党支部书记十七年积下的仇和恨一古脑儿涌上心头,摸摸带在腰间的一把攮子,肚里狠狠地说了一句:“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接着就捯动两条瘦长腿,登起“白山”追下去了。 七 暖融融的春三月。茂青敞开棉袄扣,仿佛大“飞鸽”展开了翅膀,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飞奔。遇到熟人,招呼一声,车子还是那么快。县供销社的车把式老远就在车上喊他,问他上哪儿,他只说出“杏山”二字,嗖地一声就过去了。他 175 ==========第179页========== 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赶到南杏村。 后面的梁相也把“白山”登得飞快,心里也只一个念头:找机会下手。可天是蓝的,太阳是红的,平路山路都是又明又亮的,他无法接近大“飞鸽”,只好隔着一里来路,跟着,追着,耐着性子等天黑。 掠过一个个村庄,驰过一道道山梁,大“飞鸽”一股劲地向前飞。骑在车上的柳茂青,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绿柳红桃,胸中漾起一层层浪花一往昔的战斗生活、革命战友,接 二连三升上记忆,扑到眼前。就在这样的春三月,他怀揣鸡毛信,一天两趟走过那条山间小路;就在这样的春三月,他手提“二十响”,跟区队长伏在这块卧牛石后,向那边坡上的鬼子射击,路旁转出一道大深沟一这里打过一个多么漂亮的歼灭战哪;岭下长着一棵老桃树一他背着受伤的战友在它下面歇过脚,鲜血滴在草上石上,红过三月盛开的桃花。就是山坡路旁的小石头,茂青看着也格外亲切,没使上枪的时候,这就是他的武器呀。有多少次,他兜里装着石头,手里攥着石头,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凭着放羊五年练出的谁头,打得敌人头破血出,喊爹叫娘。…茂青这么走着看着,看着想着,越来越觉着激动、兴奋,禁不住唱起歌来: 向前!向前! 我们是抗日游击队员,向前!向前 战斗在祖国的绿水青山。 歌声惊动了后面的梁相。这时的瘦长条已经汗流满面, 176 ==========第180页========== 气喘吁吁了。他盼太阳快点落,太阳偏走得比牛还慢。他盼茂青慢点骑,大“飞鸽”偏跑得比风还快。他想:你柳茂青总不是钢人铁人石头人,就不喘喘气,歇歇脚,擦擦汗,打打尖?可是,有饭店的地方过去了,大“飞鸽”连速度也没减。梁相无可奈何,只得瘪着肚子咬着牙,拚死拚活往前赶。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茂青穿过一片十几里宽的小盆地,进入杏山西山口。朦胧的月光底下,一山杏林,满眼杏花,浓烈的花香阵阵扑鼻。茂青看到这杏花,闻到这香气,想起当年的杏山游击队,想起周玲书记亲切而又刚毅的面容,也想起几次派他来这里送信的区队长高鹏。去年冬天,一个老战友对茂青讲,高鹏当了师政委,和部队一起调到市郊来了。如果他知道揪出了叛徒齐小云,一定高兴。…茂青想着这些,忘了饥饿,忘了疲劳,一鼓作气登上山口大梁。就在这时,一片厚云遮了月,下梁的路一下子暗了。远处黑洞洞的,近处模糊不清。茂青睁大眼睛,放慢车速,捏着闸把往下溜。溜了一阵,到梁半腰,忽听后面啪啦啦暴响,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登一辆车斜对着自已急冲过来,就象一头凶猛的野兽。茂青来不及躲闪,迭忙来个急煞车。只听哐当一声响,茂青和大“飞鸽”被撞出老远,摔在路旁的小沟里。就在撞车的一刹那,茂青看清了那张面孔,认出了梁相,一时间旧恨未消,新仇又起,新仇旧恨汇在心头,蓦地烧成一团火,旺腾腾直往上冲。他身子刚一着地,立刻抓起块称手的石头,准备战斗。 月亮又钻出云彩。茂青和梁相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手。倒在马路中间的梁相急忙爬起,拔出腰里的攮子,恶狠狠直奔茂青。茂青本想站起,但左边腿脚疼得厉害,不听使唤,使 177 ==========第181页========== 侧身卧在沟玻上。梁相见这光景,喜得发狂,三步两步赶到沟边,举起攮子,疯狗一般向沟下扑去。 就在他提起一条腿将要下沟的当口,茂青肘一撑地,猛然坐起,顺势打出手里的石头。那石头嗖地飞过去,直奔梁相脑瓜门,梁相一扭脸,嘣地砸在太阳穴上。咕咚一声,瘦长条摔个仰面朝天,又当啷一声,攮子丢出丈把远。茂青见他不动弹,心想:“准是懵了。”便忍着腿脚的剧痛匍过去,到跟前摸摸胳膊腕,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上手就解下他的裤带和腿带,先捆胳膊后捆腿,把瘦长条捆成个直挺挺的人棍棍,然后放心大胆,坐在旁边,等天亮,等过路的人。夜更深了,月更亮了,远近的山野更幽静了。茂青等了 一个时辰,不见来人,却见梁相睁开了眼睛。这家伙一醒,又抽胳膊又登腿,又挺脖子又欠身。茂青瞥他一眼,重重地说出一句话:“你已经彻底失败了!” 梁相听了,咬咬牙,叹口气,不动弹了。 忽然,山梁那面传来马达声。随后,一辆卡车开上梁顶,两盏车灯直射下来,明光耀眼。茂青兴奋地摘下帽子,举过头顶,使劲晃动。 卡车停了,帽噜跳下十来个人,大声喊着朝茂青奔来。“茂青!” “支书!” “柳书记!” 茂青一见,惊喜地喊道:“大虎!孙刚!解放军同志!” 梁相和自行车、攮子上了卡车。茂青被扶进驾驶室。大虎要让卡车回县,快送茂青进医院。茂青摇摇手,对司机说: 178 ==========第182页========== “前进!南杏村!” 八 第二天晌午,于家堡大街小巷飞着三条好消息:“茂青回来了!”“梁相进法院了!”“革委会马上就成立!” 跟着,锣鼓敲起来了,标语贴出来了,男女老少从一家家门口走出来了。有的直奔会场,有的先去看茂青。老泉、郝忠、刘起、闷葫芦、李大爷、孙老太太先后走进茂青家。孙老太太进门就问茂青的腿。茂青乐阿呵地告诉她:是错骨缝,在医院端上就好了。孙老太太还不信,定要茂青走给她看。茂青顺从地在地上走了个来回,还把左脚跺了几下。孙老太太看了,拿袄襟擦着眼角说:“真好了。我放心了”茂青立时觉得身上热起来,眼睛也有些潮湿了。大家正在说话,于本兴喊着走进来:“支书,支书,我要揭发!” 茂青问:“揭发谁?” 于本兴说:“瘦长条!那两条反动标语是他写的!写时让我撞见了。” 孙老太太生气地说:“你昨不早说呢?”于本兴干张嘴,说不出话。 茂青说:“老于现在揭发也好嘛。”回头又对于本兴说:“过两天咱要把鲁斋、梁相拉来批斗,你就在会上发个言吧,连揭带批。” 于本兴答应“声出去了。大家也随后去了会场。茂青和 179 ==========第183页========== 老泉走在后面,刚出门口,见一辆吉普车停在跟前。车了一开,茂青、老泉忙迎上去,同时喊了声“王书记!” 王书记一面和他们握手,一面指着后下车的一个人说:“你们看,谁来了!” 走过来一位五十来岁的解放军首长,身材魁悟,满面笑容,老远就冲茂青伸出一只手。茂青怔了一下,随即大步跑上前,用两手攥住那只手,激动地喊道:“老首长!” 老泉也认出来了,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猛地叫声“老高”,高鹏就来到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茂青把高鹏、王书记让到屋里。王书记告诉茂青:“高政委来县半个多月了,早就念叨来看你们,叫鲁斋的问题绊住了。” 高鹏问茂青:“没想到鲁斋是齐小云吧?”茂青说,“一点也没想到。” 高鹏说:“我也没想到。可一见面,咋看咋象。一调查,果然是他!” 王书记说:“他叛变以后,改名换姓,混入市里地下党,还去西山一带混半年多。” 茂青说:“梁相假充西山小东沟人,看来是冒名顶替了,”高鹏义问:“梁相和鲁斋的关系也没想到吧?” 茂青说:“早先也没想到。平时装得老实巴脚的梁相,原来是保队头子,国民党特务,是审过齐小云的赖长腿!”高鹏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深刻的经验教训。我们没想到,毛主席、党中央想到了。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揪这些叛徒、走资派、牛鬼蛇神,夺回被他们篡夺的一部分权力,也让我们经风雨,见世面,学本领, 180 ==========第184页========== 受锻炼。” 老泉说:“这大半年,茂青领着大伙冲锋陷阵,受的锻炼可不小啊!” 高鹏说:“百炼才能成钢嘛。”这时,传来了一阵欢乐的锣鼓声。王书记说:“开会去吧。” 茂青说:“两位领导都得给我们讲讲话呀。”王书记说:“高政委讲。”高鹏说:“讲什么呀?” 茂青神口而出:“给我们讲讲怎么继续革命吧。” 高鹏想了想,对茂青说:“这个题目出得好,我们就是要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下,继续革命,革命到底。不过,还是你讲合适,你是这儿新成立的革委会的主任嘛。” 茂青觉得政委的话含意深长,一面往会场走,一面深深地思索着… 181 ==========第185页========== 后 记 大学文学专业的师生提笔写小说,歌颂工农兵,这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前,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文艺路线控制下面,是能够想象的吗?! 今天,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过去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正在成为现实。《革命春秋》这本小说,就是文科师生“以社会为工”,与工农兵结合,走开门办学道路,进行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一个成果。 到工农兵中去,与工农兵结合,既提供了我们学习文学创作的丰富源泉,更激发了我们讴歌工农兵英雄的强烈愿望。“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在农村儿个月的调查、访问、劳动、战斗生活,使我们接触、了解到许多英雄人物。他们的光辉思想和战斗业绩,深深感染、教育了我们,燃起了工农兵学员和革命教师的创作激情。大家深深感到:不努力表现我们时代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不全力歌颂哺育英雄们成长的毛泽东思想的雨露阳光,就是我们最大的失职,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所以我们就学习革命样板戏的创作经验,尽我们所能地对生活中的先进人物作广泛的集中、概括,使之更典型、更理想,以求塑造无负于我们时代的高大光彩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 限于生活积累和思想水平,我们写的肯定还有不少缺点以至错误,热诚期待广大读者给予批评指正。 北京人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七○级创作组 一九七四年六月 ==========第186页==========